鹿野微微垂着头，手指蜷缩起来。


    陈塘关百姓送行的喧闹，父母子女间的羁绊，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搅动了她刻意沉淀的记忆。


    那场夺走她几乎所有亲友的惨烈战斗，那些再也无法回来的身影。


    让“离别”这个词对她而言，总是浸染着一层绝望的血色。


    她看到的不是温馨送别，而是背后可能存在的、永别的阴影。


    她的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最后还是归于平静。


    无限将厅内几个孩子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没有说话，只是周身的气息缓和了一些。


    他伸出手，宽大的手掌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轻轻落在身旁罗小黑的脊背上，缓慢地、有节奏地抚摸着。


    另一只手则抬起，无声地拍了拍鹿野紧绷的肩膀。


    他的动作简洁而克制，没有任何言语，却像一道无声的屏障，悄然隔开了些许从屏幕蔓延而来的悲伤。


    他知道，有些情绪需要自己消化。


    罗小黑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瞬间把那些伤感给抛之脑后。


    鹿野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无限拍在她肩上的手传递来的稳定力量，让她慢慢从自己的回忆里挣脱出来。


    无限的目光扫过屏幕上那迎着光飞向远方的身影，又缓缓看过身边这几个经历各异、心绪渐平的孩子，眼神沉静一如往昔。


    画卷上的故事还在继续，厅内光影变幻，映照着每一张沉默或恍然的脸。


    悲欢离合总无凭，但路，总要向前。


    玉虚宫


    观影厅内空气凝滞，玉虚宫弟子们个个挺直脊背，宽大道袖下的手指掐得发白。


    无量仙翁耷拉着眼皮，指尖在膝头轻敲，仿佛在打某种除他之外无人知晓的节拍。


    画卷上，李靖被一毽子镶进墙里，狼狈地把自己抠出来。


    几声压抑的嗤笑在寂静里格外刺耳，不过在无量仙翁的威压下，很快就收起来了。


    一个年轻弟子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扯，又迅速压下，只余下眼尾一点讥诮的纹路。


    他飞快瞥了一眼上首的无量仙翁，见大师兄毫无表示，胆子便大了些。


    与身旁同门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瞧见没？


    这就是陈塘关总兵的本事，连稚童的玩意儿都接不住，凡人武将，呵。


    那眼神如是说。


    另一个女修微微摇头，面上是恰到好处的、仿佛悲悯的讶异。


    似乎难以理解这等滑稽场面为何会出现在预示未来的画卷上。


    她目光扫过哪吒那失落低垂的脑袋，心里转的念头却是。


    魔丸便是魔丸，空有蛮力，毫无掌控，伤人伤己，根性如此。


    竟还妄想……


    妄想什么？她没继续想下去，但那微蹙的眉尖已足够表达。


    画卷里殷夫人豪气干云地站出来，结果毽子轻飘飘落在哪吒肚皮上。


    几声抽气声响起，不是担心，是险些没憋住的笑。


    多少人赶紧端起面前杯子，假借饮水掩饰抽搐的嘴角。


    连无量仙翁敲击膝盖的手指都顿了一瞬，鼻腔里似有若无地哼出一丝微弱的气音。


    “我不是魔丸就好了。”


    哪吒那一声嘟囔又轻又模糊，但观影的谁不是耳聪目明之辈？听得一清二楚。


    霎时间，无数道意识在禁言术法的压制下激烈碰撞起来，虽无声响，却几乎搅动空气。


    『说甚我命由我，原是口是心非。』


    『说什么魔丸一样活的很开心，现在又在抱怨什么？』


    『魔丸根基，竟也畏怯自身？可笑！』


    『早说了，劣质根脚，心性岂能坚稳？不过徒惹笑话。』


    『申公豹倒是教了个“好”徒弟，连同那龙族的……一并看了笑话。』


    『啧啧啧，龙王也没用极了，自己儿子没了，还得要仇人帮忙。』


    『李靖夫妇也是无能，连亲子都引导不了，接个毽子都如此狼狈，何以镇守一方？』


    这些念头飞快流转，映照在一张张脸上，便是毫不掩饰的讥讽、恍然的鄙夷，以及一种“果然如此”的轻蔑。


    他们看哪吒，看李靖夫妇，看那凡间芸芸众生，如同看一出编排拙劣的闹剧。


    那闹剧里的悲欢离合，挣扎不甘，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印证偏见与优越的佐料。


    尤其看到殷夫人絮絮叨叨，塞满吃食，追着叮嘱。


    李靖赶来默默相伴，那份凡俗父母近乎笨拙的关切，更让他们眼底漫上不耐与轻视。


    修仙之人，斩断尘缘，这等黏糊糊、湿漉漉的情感，粗糙又廉价，平白污了清净道心。


    无量仙翁半阖的眼皮下，精光微闪。


    他看到的不是亲情，是羁绊，是弱点，是魔丸终究无法超脱世俗浊泥的证明。


    他微微侧头，余光扫过远处沉默端坐的敖丙——那个灵珠的载体，龙族的希望。


    此刻正紧抿着唇，视线焦着在画卷上哪吒强撑笑意的脸上。


    灵珠魔丸的情感或许是打败他们或者是利用他们最关键的武器。


    无量仙翁微微转眼，朝敖丙下了一道秘术，这个秘术可以无限放大人心中的情感。


    先利用敖丙对哪吒的愧疚和自责，将他的心理防线打破。


    自己再去告诉他，自己有办法将灵珠取出来还给哪吒，到时候身负灵珠的敖丙不就可以为他所用？


    敖丙袖中的手攥得死紧，他能感到四面八方投来的、针尖似的目光。


    那些目光里淬着对师父的鄙夷、对龙族的厌弃、对灵珠竟落于他手的嫉恨。


    如今更添了对哪吒遭遇，哪吒父母的嘲弄。


    每一道目光都像鞭子，抽打在他紧绷的神魂上。


    两句话不断在他脑海里浮现……这念头像毒蛇啃噬他的心。


    哪吒不是魔丸就好了……


    若不是我占了这灵珠……


    那份因出身而积压了不知道多久的屈辱和自厌，几乎要淹没他。


    他几乎要认同那些嘲讽的目光——看啊，就是我们这般不堪的存在，才弄糟了一切，连累了本该……


    也就在这一刻，敖丙感受到哪吒碰了一下他。


    那动作里夹杂着别扭、烦躁，还有一丝被深深藏起的、因父母送别而泛起的酸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