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铜铃坠雨,旧表沉霜
作品:《修表匠》 1966年的雨,是带着棱角下来的。
起初只是檐角的几滴冷珠,砸在青榆镇老胡同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如粉尘的泥星子。没过半宿,雨势陡然疯涨,像无数匹挣脱缰绳的黑马,顺着灰瓦的沟壑往下冲,在窗棂上撞出“噼啪”的脆响,混着天边滚过的闷雷,倒比戏园子里的锣鼓更让人揪心。周正德蜷在堂屋的旧藤椅上,膝盖上盖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那是他年轻时跟着英国人跑外贸时穿的,如今布纹里还嵌着南洋的海风气息,却再也挡不住北方深秋的湿寒。
“嘶——”他往椅背上挪了挪,右手按住膝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风湿是老毛病了,早在天津港跑船那会儿落下的。那时的海河岸边全是各国的商船,煤烟味混着咸腥的水汽,他穿着锃亮的皮鞋,手里攥着英商给的订单,脚步踩在码头的木板上都带着响。“周老板,这批祁门红茶要得急,下礼拜必须装船。”洋行的大班拍着他的肩膀,金戒指在阳光下晃眼。他那时才二十出头,腰杆挺得笔直,带着伙计们往茶山里跑,茶篓压得肩膀发红,却总觉得日子像刚沏的茶,滚烫又有奔头。
藤椅边的八仙桌,跟院里那棵老榆树似的,早被岁月啃出了斑驳的木纹。桌上卧着块银壳怀表,表蒙子上一道浅痕,像道没长好的疤——那是民国十六年,北伐军过天津时,乱兵的枪托蹭出来的。周正德的手伸过去,枯得像老树皮,指腹擦过表壳,凉意在指尖爬,跟蛇似的钻进骨头缝里。这凉意一勾,那些压在记忆底层的碎碴子就全冒了出来。先前在天津洋行里,墙上贴过孙逸仙的像,红底黑字写着“天下为公”。他那时盯着像看,烟卷在指间烧得只剩个屁股,也忘了扔。心里头转着个念头:宣统皇帝早被赶下台了,这天下该太平了吧?可转念又想,这年头,太平跟画在纸上的饼似的,看着香,哪能真吃到嘴?没等他把这念头琢磨透,枪声就炸了。先是零星几声,跟过年时小孩放的炮仗似的,后来就成了串,噼里啪啦的,把天津港的天全吵黑了。他的茶栈也遭了殃,火舌从门窗里钻出来,舔着梁木,噼啪作响,半间铺子没一会儿就成了黑炭。藏在墙缝里的银元、账本,被乱兵翻出来,揣进怀里就走,跟拿自家东西似的。再往后,日本人的膏药旗插满了码头。先前那些挂着英、法旗子的商船,全没了影。他的外贸生意,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再也喘不上气。没办法,他揣着仅剩的几块银元,领着老婆孩子,往青榆镇走。一路颠沛,脚上的皮鞋磨穿了底,倒比当年在码头跑生意时,走的路还多。回到青榆镇,就守着几亩薄田过活。田地里的庄稼,长得稀稀拉拉,跟他那时的日子一样,没个精神头。风一吹,稻穗晃悠,倒像在叹着气。他有时坐在田埂上,摸出怀里的怀表,听听里面“咔嗒”的声响,就想起当年在洋行里,穿着锃亮的皮鞋,跟英商谈生意的光景。可再看看眼前的田,又觉得那些日子,跟怀表上的划痕一样,浅是浅,却再也磨不掉了。
“爹,您又在想以前的事?”
堂屋的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雨腥气。周明远站在门口,身上的藏蓝色工装还带着水汽,裤脚沾着泥点,显然是冒着雨从厂里回来的。他手里拎着个铁皮饭盒,是国营青榆钟表厂发的,边角已经磕出了坑,却擦得干干净净。见父亲按着膝盖,他快步走过去,放下饭盒就蹲下身,掌心搓热了,轻轻按在周正德的膝盖上揉着。
“刚下班?”周正德的声音里带着气音,却比刚才亮堂了些,“厂里没耽误?”
“没,王师傅让我把最后一块老座钟修好再走的。”周明远笑了笑,指尖的力道不轻不重,刚好揉到父亲的酸痛处。他的手跟一般的年轻人力气不同,指腹上全是薄茧,那是常年捏镊子、拧螺丝磨出来的——左手拇指和食指的茧最厚,是挑游丝时磨的;右手掌心的茧成块,是攥工具柄攥出来的。在钟表厂五年,从学徒到技术工,他修过的表能从堂屋排到胡同口,小到姑娘家戴的坤表,大到当铺里的古董座钟,只要经他的手,没有走不起来的。
周明远揉了会儿,起身打开铁皮饭盒,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一小碟咸菜,是厂里食堂给的。“今天食堂蒸的馒头暄乎,您趁热吃。”他把馒头递过去,自己拿起另一个,掰了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周正德没接馒头,目光落在儿子身上,眉头皱了起来:“明远,厂里评级的事,你没问问李厂长?”
周明远的动作顿了顿,咽下嘴里的馒头,才低声说:“爹,这事急不来,厂里有规矩,得看技术和工龄。”
“如今的规矩,顶个屁用!”他把怀表往桌上一放,表蒙子上的浅痕在昏光里闪了闪,倒像在嘲笑这话说得太透,“你王师叔当年,手艺哪及你一半?就因着跟厂长走得近,天天往人家里送些花生瓜子,逢年过节再拎两斤红糖,便评上了八级工。每月多拿那五块钱,不是凭手艺挣的,是凭‘近乎’换的!”
他盯着儿子,眼神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焦灼,枯唇颤了颤:“你在厂里熬了五年,工龄最长,修过的表能从胡同这头排到那头,哪块坏表到你手里,不能起死回生?可你呢?就守着那点‘规矩’,连个‘八级工’的名分都捞不着,至今还顶着‘技术工’的帽子,每月少拿五块钱,你甘心?”
周明远没作声,只垂着眼看桌上的修表工具,镊子的尖儿亮得发冷。周正德又拿起怀表,指腹摩挲着冰凉的表壳,声音沉了下去:“我年轻时在天津港,见多了这样的事。洋行里的大班,对着有‘路子’的人点头哈腰,对着实打实干活的人,倒端起架子来。如今这世道,还是老样子——规矩是给老实人定的,会‘近乎’的人,早把规矩踩在脚底下了。”
周明远没说话,拿起桌上的修表工具盒,打开锁扣,露出里面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镊子、螺丝刀、放大镜。他从口袋里摸出块半旧的劳力士表,是早上邻居赵春燕托他修的——赵春燕的丈夫老徐在中学当老师,前阵子被人贴了大字报,说他“行宣扬资本主义作风,教修正主义课文”,这几天总被拉去开会,连表停了都没工夫修。表蒙子里面起了雾,游丝缠在了一起,周明远捏起最细的那把镊子,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指尖微微一动,镊子尖就挑住了游丝的末端。
“爹,修表得凭手艺,做人也一样。”他的声音很轻,眼睛却盯着机芯,不敢有半点分神,“李厂长昨天还说,我的技术够评八级工,就是得等下个月的指标。”
周正德还想说什么,胡同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打倒”“资本主义”的口号声,刺破了雨幕的沉闷。周明远手里的镊子顿了一下,游丝差点又缠上,他赶紧稳住手,轻轻把缠在一起的部分捋直。周正德扶着藤椅站起来,走到窗边,撩开糊着旧报纸的窗帘一角往外看——几个穿绿军装、戴红袖章的年轻人举着旗子,正往胡同口走,领头的人手里拿着根木棍,敲打着路边的门环,嘴里喊着“清查资本主义余孽,破除封建主义思想”。
“造孽啊。”周正德叹了口气,放下窗帘,脸色沉了下来,“前天听隔壁张大爷说,北京那边闹得凶,连古董字画都要烧,现在竟闹到咱们青榆镇了。”他摸了摸怀里的怀表,那是当年英商送他的,表壳上刻着洋文,要是被那些人看见,免不了被扣上“里通外国”的帽子。
周明远刚好把游丝捋顺,往机芯里滴了点机油,轻轻合上表盖,晃了晃,劳力士表发出清脆的“嘀嗒”声。“赵婶说,老徐的表得明天用,我明天上班顺路给她带过去。”他把表放进工具盒,抬头看见父亲的脸色,又补充道,“您别担心,咱们不惹事,他们不会找上门的。”
话刚说完,院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不轻不重,却在这安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周明远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个穿工装的年轻人,头发梳得油亮,脸上带着点讨好的笑,是他的同事陈守业。
“周师傅,您在家啊?”陈守业搓着手,身上的工装没系扣子,露出里面的白衬衫,“我刚从厂里出来,李厂长让我给您带个话。”
周明远让他进了屋,倒了杯热水递过去。陈守业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眼神却瞟着桌上的修表工具,笑着说:“周师傅,您又在修表啊?赵婶那表我早上看了,游丝缠得厉害,换了别人肯定修不好。”
“顺手的事。”周明远淡淡一笑。
陈守业放下杯子,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周师傅,您知道厂里要评先进分子吗?李厂长说,评上先进的人,评级能优先,还能进入厂里组长的备选名单。”他的眼睛亮了亮,带着点急切,“我听革委会的人说,这次的先进分子要‘根正苗红’,还要揭发身边的‘资本主义余孽’,您说……咱们厂里谁像‘余孽’啊?”
周明远的眉头皱了起来。陈守业进厂里两年,脑子活,嘴也甜,就是太看重名利。上个月厂里选组长,他天天往李厂长家跑,送了两斤白糖,最后还是没选上——论技术,他差得远呢。
“不知道。”周明远站起身,收拾着工具盒,“厂里的事,听领导安排就好。”
陈守业碰了个软钉子,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却又很快恢复过来:“周师傅说得是。对了,李厂长让我问您,您父亲以前是不是跟英国人做过生意?革委会在摸底,让您明天去厂里填个表。”
周明远的动作停住了,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父亲的过往,以前厂里没人问,他也就没提过,没想到现在竟被革委会盯上了。周正德在里屋听见了,扶着门框走出来,脸色发白:“是……是问我的事?我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早就不干了。”
“周大爷您别紧张,就是填个表。”陈守业连忙说,眼神却不自觉地瞟了眼桌上的怀表,“现在到处都在摸底,只要没干过坏事,就没事。”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要是能揭发点资本主义余孽的事,评先进分子就更有把握了。周师傅,您在厂里人缘好,肯定知道不少事吧?”
周明远没接话,只是把工具盒锁好,放在八仙桌的最里面。“我知道了,明天我会去厂里填表。”他看着陈守业,语气很淡,“时候不早了,雨还没停,你赶紧回去吧。”
陈守业见他下了逐客令,只好站起身,临走时又回头看了眼那只怀表,才推门走进雨里。
院门关好后,堂屋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的雨声还在“哗啦啦”地响。周正德坐在藤椅上,手里攥着怀表,指节都在发抖:“明远,这可怎么办?我跟着英国人做生意的事,要是被他们知道了,会不会……”
“爹,没事的。”周明远走过去,蹲在父亲面前,握住他的手,“就是填个表,说明情况就行。您当年也是靠自己的力气吃饭,没干什么坏事。”
可他心里也没底。刚才陈守业的眼神,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种带着算计的眼神,像盯着猎物的狼。最近厂里的气氛越来越怪,早上还听说,铸造车间的老王因为家里有个古董花瓶,被人揭发了,现在正被批斗呢。父亲的过往,要是被陈守业拿去做文章,后果不堪设想。
周明远扶着父亲躺下,又给炉火添了点煤,才回到自己的西屋。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书桌,书桌上摆着个小台灯,还有一摞修表的书籍。他从床板下摸出个小铁盒,打开来,里面是他攒的钱,还有一枚铜铃铛——那是爷爷传下来的,当年爷爷开修表铺时,就挂在门口,客人一进门,铃铛就会“叮铃”响。他小时候总喜欢盯着铃铛看,看着父亲修表,听着铃铛响,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窗外的雨小了些,却刮起了风,风卷着雨丝,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胡同里的口号声又响起来了,比刚才更近,像是就在院墙外。周明远拿起那枚铜铃铛,轻轻晃了晃,铃铛发出沉闷的响声,没有当年那么清脆了。他想起父亲的风湿,想起赵春燕托修的表,想起陈守业那算计的眼神,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1966年的雨,还在下。青榆镇的老胡同里,铜铃铛的响声被雨声盖过,旧怀表躺在八仙桌上,齿轮沉睡着,仿佛连时间都怕了这突如其来的风暴,不敢再往前走了。周明远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的雨幕,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铜铃铛,突然觉得,这雨不仅打湿了青石板,还打湿了人心,打沉了那些曾经滚烫的日子。
他不知道,这场雨过后,青榆镇会变成什么样,他的工作,他的家,他手里的手艺,又会变成什么样。他只知道,明天要去厂里填表,要给赵春燕送修好好的表,还要……守住父亲,守住这家,守住他手里的传承的技艺。
因为这是他的根,是他作为修表匠的本分。哪怕风再大,雨再急,这根不能断,这本分不能丢。
窗外的天光渐渐暗了下来,台灯的光晕在书桌上铺开,照亮了那枚铜铃铛。周明远把铃铛放在修表工具盒上,轻轻叹了口气。雨还在下,风还在刮,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不远处等着他们,等着这个小镇上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