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雨裹惊雷,表芯悬霜

作品:《修表匠

    夜雨是缠人的,昨夜落了半宿,今晨非但没歇,反倒更烈了些。青榆镇的天,像被谁泼了墨,黑沉沉地压在灰瓦上,檐溜砸下来,不是滴,是灌,是泼,在青石板上撞出半尺高的水花,溅在裤腿上,凉得钻骨头。周明远是寅时末醒的,窗外的惊雷滚过来,震得窗纸“哗啦”响,他摸黑坐起身,摸出床底下那双补丁摞补丁的布鞋——鞋帮早松了口,他找了截旧布条,一圈圈缠紧,又把工装裤腿挽到膝盖,露出小腿上几道旧疤,那是去年修机床时被铁屑烫的。


    “哥!你疯了?这雨能把人浇透!”西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周兰攥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褂跑进来,辫子梢还沾着睡乱的碎发。她把短褂往周明远胳膊上塞,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腕,猛地缩了回去,眼圈有点红:“你看这雨,跟针似的,砸在脸上都疼!革委会的人又不是等着投胎,晚半个时辰能怎地?”


    周明远把短褂叠好,塞进工装内袋——那是妹妹去年过年才做的,他舍不得穿。“兰兰,”他蹲下身,帮妹妹把歪了的辫绳理好,指腹蹭过她冻得发红的耳垂,“革委会的人,是猫,咱们是耗子,哪能让猫等?你在家看好爹,他风湿犯了,别让他下床。灶上有红薯,中午热了吃,别乱跑。”


    周兰还想说什么,周明远已经掀了门帘。院里的老榆树被雨打得直晃,叶子落了一地,混着泥水,踩上去“咕叽”响。他撑起那把竹骨伞——伞面补了三块补丁,伞骨断了一根,是父亲当年从天津带回来的,如今只剩个空架子。刚走进胡同,就听见前头传来口号声,“打倒资本主义余孽”“破除封建旧思想”,喊得声嘶力竭,混着惊雷,像要把这老胡同的骨头都震碎。周明远低下头,贴着墙根走,帽檐压得低低的,生怕被那些戴红袖章的看见——那些人,眼是红的,心是硬的,见了“成分”不对的,就跟见了肉的狼似的。


    革委会的院子在镇东头,原是前清举人府的旧址,朱红大门上贴满了红标语,字写得张牙舞爪,“砸烂旧世界”几个字,墨汁都渗进木头缝里。周明远刚跨进门槛,就被院里的景象钉在了原地:满院都是穿绿军装的年轻人,红袖章在雨里晃得人眼晕,最扎眼的是几个挎枪的,枪托在青石板上磕出闷响,比惊雷还让人心里发紧。有个十六七岁的小子,嘴角还沾着鼻涕,却把枪挎得溜圆,眼睛瞟着路过的人,像只刚长齐毛的小狼,恨不得把“神气”两个字刻在脸上。


    周明远赶紧低下头,贴着墙根往办公室挪。地上的积水里,映着他佝偻的影子,像棵被雨打蔫的草。办公室里烟味混着霉味,呛得人嗓子发紧。三个工作人员围着张破木桌,桌上摊着厚厚的表格,墨水瓶倒了,黑汁在纸上漫开,像摊化不开的血。


    “姓名,单位,家里成分,都老实填!”最靠门的那个抬了抬眼皮,眼神像刀子,刮得人皮肤疼。他穿件干部服,扣子扣到顶,却掩不住肚子上的肉——这年头,能吃成这样的,不多。


    周明远接过钢笔,笔尖是秃的,写在纸上“划拉”响。“周明远”三个字,他写得格外用力,墨汁透了纸背。到了“家庭成分”那栏,他顿了顿,指尖有点发颤——父亲当年跟英国人做过外贸,这在如今,是块随时能炸的雷。


    “父亲曾经营外贸生意?”那人扫了眼表格,眉头一下子拧起来,手里的钢笔往桌上一戳,“跟洋人打交道?什么时候?做的什么生意?有没有通敌?”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周明远的声音有点干,他攥紧了衣角,“日本人占了天津港,生意就黄了。回青榆镇后,一直种庄稼,家里连块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去年爹风湿犯了,连药都买不起……”


    那人翻了翻他填的家庭住址,又抬头扫了眼他磨破的袖口、露脚趾的布鞋,嘴角撇了撇,像吞了只苍蝇:“穷归穷,成分的事不能马虎。回去等着,要是查出来有隐瞒,有你好果子吃!”


    周明远攥着表格,走出办公室,心里松了口气,又堵得慌。这年头,穷到成了硬通货,成了“高贵”的身份。胡同里那些游手好闲的懒汉,以前见了谁都点头哈腰,如今倒敢叉着腰喊“我家三代贫农”,好像那穷,是镀了金的。


    刚走到院门口,就撞见了陈守业。他穿件新洗的白衬衫,外面套着工装,头发梳得油亮,苍蝇落上去都得打滑。手里攥着个笔记本,封皮上印着“为人民服务”,却被他攥得皱巴巴的。


    “明远!你也刚填完表?”陈守业看见他,赶紧跑过来,脸上堆着笑,那笑比雨还假,“我跟你说,这次我可是主动来的!前几天听了中央领导的报告,才算开了窍——咱们得积极,得揭发资本主义余孽,争当先进分子!”他拍了拍笔记本,声音压得低了些,却掩不住得意,“我这几天跑遍了厂里、革委会,收集了不少‘线索’,说不定这次就能评上先进,还能进组长备选名单!”


    周明远“嗯”了一声,没接话。他记得陈守业以前最懒,上班总迟到,师傅教他修游丝,他学了半个月还不会,如今倒成了“积极分子”。这人啊,就像表芯里的齿轮,有的跟着时针转,有的跟着分针跑,有的,却专往歪道上卡。


    “我得去厂里了,晚了要误事。”周明远冲他点了点头,转身就往雨里走。陈守业还在后面喊:“明远,你也上点心啊!这可是好机会!”他没回头,雨声太大,把那些话都淹了。


    国营青榆钟表厂在镇西头,离革委会有三里地。周明远走了半个时辰,到厂里时,工装已经湿透了,贴在身上,凉得像冰。车间里没几个人,只有机床的“嗡嗡”声在空荡的屋子里打转,像只没头的苍蝇。他把湿工装脱下来,搭在铁丝上,刚要去工具箱拿工具,就听见二楼传来李建国的声音:“明远,来我办公室一趟!”


    李建国的办公室在二楼,窗台上摆着盆万年青,叶子上落了层灰,半死不活的。他从抽屉里摸出个搪瓷缸,缸子上印着“劳动最光荣”,却缺了个口。倒了杯热水,递过来,脸上堆着笑:“明远啊,跟你说个好消息!上边刚下了文件,中央有位领导下周要来咱们厂视察,到时候要观摩技术骨干的操作——你手艺最好,工龄又最长,这活儿非你莫属!”


    周明远握着搪瓷缸,指尖传来暖意,心里却没底。“厂长,我就是个修表的,怕做不好观摩演示。”


    “怎么会做不好?”李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有点重,差点把他手里的水拍洒,“你放心,只要你好好表现,让领导满意了,车间组长的位置就是你的!到时候评级也能优先,每月多拿五块钱,不比现在强?”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眼里闪着光,“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可得紧乎点,别掉链子!”


    周明远看着李建国的脸,那张脸上的笑,跟陈守业的没两样,都是为了利。他想起早上革委会办公室的烟味,想起那些挎枪的年轻人,想起父亲昨晚说的话:“如今的规矩,是给老实人定的。”他低下头,看着搪瓷缸里的水面,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那影子里,有个攥着镊子的手,正对着游丝发抖。


    窗外的雨还没停,雨丝落在窗玻璃上,画出一道道水痕,像谁哭出的泪。周明远攥紧了搪瓷缸,指节泛白——他只想好好修表,把缠在一起的游丝捋顺,把停摆的齿轮叫醒,让每块表都走得准。可这世道,却总让他觉得,手里的镊子,比修表时还要沉,沉得他快要握不住了。


    车间里的机床还在“嗡嗡”响,混着雨声,像首没谱的曲子。周明远走出办公室,往自己的工位走,每一步都踩在积水里,“啪嗒”响。他的工具箱里,摆着整齐的镊子、螺丝刀、放大镜,还有块半旧的劳力士——那是赵春燕托他修的,虽昨夜赶工把游丝已经缠好了,但他也得赶紧修好,明天给人家送过去。


    他坐在工位前,打开工具箱,拿起镊子。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心里才踏实了些。这镊子,修过无数块表,见过无数个机芯,它不管什么成分,不管什么先进分子,只认游丝,只认齿轮。周明远深吸一口气,把劳力士放在工作台上,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捏起镊子,对准了缠在一起的游丝。


    雨还在下,惊雷还在滚,可在这小小的工位前,时间好像慢了下来,只有镊子尖的微动,只有机芯里的“咔嗒”声,才是真实的。周明远盯着游丝,眼里没有革委会的红标语,没有陈守业的笔记本,没有李建国的笑容,只有那根细细的、发亮的金属丝——那是他的本分,是他的根,不管雨多大,雷多响,这根不能断,这本分不能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