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云酿黑风,表针悬心

作品:《修表匠

    雨歇了,风却扯着嗓子叫起来。青榆镇的风总裹着股土腥味,绕着钟表厂的铁皮烟囱打圈,把车间里的机油味搅得七零八落。周明远伏在案前,指尖捏着块麂皮,正细细擦着那只劳力士的表蒙子——游丝早捋顺了,机油也滴得恰到好处,方才试了三次,表针走得比庙里的铜钟还准。这活儿做得细,连表壳缝隙里的灰都挑得干干净净,他这双磨出茧的手,对付这些精巧物件,比对待自己的手指头还上心。


    案台上的工具摆得齐整,镊子、螺丝刀、放大镜,像排着队的兵,每一件都沾着机油的光。周明远擦完最后一下,把表贴在耳边听了听,那“嘀嗒”声脆生生的,在空荡的车间里荡开,倒比广播里的口号顺耳些。他刚要把表放进工具盒,门口就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混着水珠子砸地的响。


    “明远哥,还在忙乎着呢?”


    陈守业戳在门槛上,活像刚从河沟里捞出来的鸡仔。工装贴在身上,显出里头白衬衫的印子,头发往下滴水,顺着下巴颏流进脖子,冻得他直缩肩膀。手里攥着的抹布还在淌水,在水泥地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倒比他平日里干活的痕迹显眼多了。


    “嗯,收尾。”周明远把劳力士放进绒布套,声音平得没波澜,眼睛仍盯着案台,用绸布擦着镊子尖——这镊子挑过无数游丝,尖儿亮得能照见人影,是他的吃饭家伙。


    “我的娘哎,这鬼天气!”陈守业搓着手凑过来,脸上的笑堆得能掉渣,“淋得我浑身透心凉,也就明远哥你,还有心思跟这表较劲。现在运动正如火如荼的,厂里人都扎堆议论,说革委会又抓了几个‘余孽’,也就你沉得住气干活。”


    周明远没接话,把镊子归位,又拿起放大镜照了照工具盒的锁扣——昨儿陈守业借工具时没锁好,留了道缝,他得检查仔细,别让灰钻进去。这动作慢,却稳,像院儿里那棵老榆树,任风刮得枝桠响,根脚半点不动。


    “我就一个本分的匠人,”半晌,他才开口,指尖摩挲着工具盒的木纹,“那兴乎那些个事儿。咱还是老老实实的,忙着咱的手艺,不然,路走歪了,到时候可难了自个呀。”


    陈守业脸上的笑僵了瞬,随即又化开,连连点头:“那是!那是!明远哥说得在理!手艺才是硬通货,不像有些人,就知道耍嘴皮子混日子。”可他的眼睛没看工具,直往周明远手里的绒布套瞟——那里面是赵春燕托修的劳力士,全厂除了周明远,没人敢碰这“资本主义玩意儿”。


    “不过话说回来,”陈守业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唾沫星子溅在案台上,“前些天中央领导都发话了,运动要往深里搞,咱思想上得跟上,落后了要挨批的。你看铸造车间的老王,不就因为家里有个花瓶,被人揭发了?”


    周明远终于抬眼看他,目光像镊子尖似的,戳得陈守业往后缩了缩。“我修的表走得准,就是我的思想。”他把绒布套放进工具盒,“表针不歪,人心就不歪。”


    陈守业被噎得没话说,赶紧转了话头,笑得更谄媚了:“哥,厂里我最服你!手艺好,人又实在。到时候评先进,我定投你一票!你要是评上了,评级、当组长还不是手到擒来?到时候你可得抬举抬举我,给我投一票,咱兄弟俩在厂里也好有个照应。”


    周明远扣上工具盒的锁,那“咔嗒”声像句无声的回应。他想起父亲昨晚说的“王师叔凭‘近乎’换八级工”,再看陈守业这副模样,心里像塞了团浸油的棉絮,闷得慌。“你的‘努力’厂里都看得见,”他淡淡道,“往后好好干就行。”


    “那是!那是!”陈守业笑得眉飞色舞,刚要再絮叨,车间顶上的广播突然“沙沙”响起来,像破锣被砸了一锤,刺得人耳朵疼。


    “通知,通知——”沙哑的女声裹着电流杂音钻出来,“明个中央领导来视察,大伙加把劲搞卫生!门窗擦干净,机器抹透亮,地上不许有灰!革委会明天检查,谁拖后腿,后果自负——”


    广播声一落,车间里静得能听见齿轮转。工人们手里的活全停了,耳朵齐刷刷竖起来,像被惊着的兔子。有个学徒手里的螺丝刀“当啷”掉地上,慌忙捡起来时,脸都白了。


    陈守业的眼睛“唰”地亮了,那光从瞳孔里冒出来,像两簇鬼火,亮得吓人。方才淋成落汤鸡的狼狈,瞬间被亢奋冲得没影,他手一拍大腿,差点跳起来:“这可是表现的好机会!中央领导视察,要是入了眼,先进、组长还跑得了?周明远不就手艺好点?论积极性,他不如我!”


    这念头刚落,他已经抄起墙角的扫帚,像阵风似的冲出去。平日里他扫地能把灰扫到别人工位,擦机器能留半道指印,这会儿却勤快得反常——抢过学徒的抹布擦玻璃,擦得“咯吱”响,蹲下身用指甲抠地上的油垢,连墙角的蜘蛛网都扯得干干净净。嘴里哼着口号,声音不大,却透着志在必得的得意,跟换了个人似的。


    工人们见状,只好跟着动起来。有叹着气擦机器的,有敷衍扫地的,唯有陈守业跑前跑后,满头大汗也不擦,倒觉得这汗流得值——这是给领导看的“政绩”。


    没一会儿卫生就搞完了。陈守业直起腰,捶了捶腰杆,拍掉身上的灰,揣着邀功的笑往二楼厂长办公室跑。楼梯被他踩得“咚咚”响,像在敲“前程”的鼓点。


    “厂长老爷!卫生搞好了!”他推开门就喊,“窗明几净,机器亮得照人影!我浑身力气没处使,您多给我安排活!引路、端茶都行!”


    李建国靠在椅上剔牙,吐掉牙签,端起缺角的搪瓷缸喝了口茶。“小陈,最近挺勤快。”他眯着眼笑,那笑蒙了层灰,不真切。


    陈守业刚要接话,李建国摆了摆手:“没要紧活了。明天领导观摩,安排明远了——他手艺好,能显咱厂的本事。你们明天好好表现,别掉链子。”


    陈守业脸上的笑瞬间僵了,像被冻住的面团。他张了张嘴,想说“我也能演示”,可转念一想,自己修块坤表都得折腾半天,真露怯就完了。他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疼得钻心,却还得赔笑:“明远哥手艺好!我一定配合!”


    李建国挥挥手,他喏喏地退出去。楼梯间的风灌进来,吹得他浑身凉——亢奋像被泼了冷水,只剩怨怼:凭什么又是周明远?这时代,手艺顶个屁用!


    周明远拎着工具盒往家走时,天已经黑透了。天上的云滚得厉害,黑沉沉的,像浸了墨的破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像在酿更大的风暴。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似的疼。


    路上的人都低着头赶路,转过街角,就听见“打倒资本主义余孽”的口号声,嘶声力竭,混着打骂声,刺破了黄昏。周明远缩了缩脖子,帽檐压得更低,贴墙根走。


    空场上围了圈人,都是戴红袖章的年轻人,最大的二十出头,最小的才十五六,嘴角还稚气,眼里却透着凶光。他们攥着木棍、皮带,围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打。那老头穿破棉袄,跪在地上,头被按得低低的,背上的大字报墨迹模糊,只看清“反动学术权威”几个字。


    “打!让你传修正主义!”矮胖的年轻人一皮带抽下去,棉袄裂开道口子,棉絮露出来。老头闷哼一声,没敢抬头。那些“娃”打得更凶,口号喊得更响,像跟老头有血海深仇,把怨气全撒在他身上。


    周明远心口发紧,脚步更快了。这老头是镇中学的老师,以前帮邻居补过课,学问极好,如今却成了“反动分子”。这世道,真是疯了。


    他不敢多看,小跑着往前赶。一路上,批斗的场面还有好几处:剃阴阳头的妇女、被砸家当的小贩、绑着游街的商人,他们脸上不是麻木就是恐惧,像抽了魂的木偶。风里飘着烧焦的味道,不知谁家的字画又被烧了,呛得人喘不过气。


    周明远攥紧工具盒,里面是修好的劳力士。想起赵春燕说“老徐明天要用”,他转向老街——得赶紧送过去,晚了怕出事。


    老街的青石板路干干净净,却透着死寂。铺子大多关着门,门板上贴满标语,有的被砸出窟窿。周明远敲赵春燕家的铜门环,那声音沉闷得像敲空木头。


    “赵婶?在家吗?”他喊了两声,风把声音吹散了。


    没人应。


    他凑到破窗纸前看,屋里黑漆漆的,见不到一点人影。心里“咯噔”一下:老徐怕是已经出了什么事。“哎呀!这年头这是白的是黑,黑的是白,真叫人摸不清头脑啊!”


    站了半晌,风刮得耳朵疼,喊了几声仍没回应,只好叹气往家走。工具盒里的劳力士透着凉意,硌得手心发疼。


    到家时,周正德坐在藤椅上,怀里揣着银壳怀表,见他回来才松气:“没遇上事吧?”


    “没事。”周明远添了块煤,火光映亮脸,“赵婶家没人,表没送出去。”


    周正德“哦”了声,眉头皱起来:“早上听张大爷说,革委会下午抄了老街几家。”他摸了摸怀表,指节发抖,“这日子,啥时候是头?”


    周明远没说话,打开工具盒拿出劳力士。表针稳稳走着,“嘀嗒”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他盯着表针,心里乱得像团麻:明天领导视察,陈守业要表现,父亲的成分没解决,赵婶不知去向,天上的云越来越黑,风暴怕是真要来了。


    风拍着窗纸,“哗啦啦”响。胡同里的口号声更近了,像在院墙外。周明远把表放回工具盒,看了眼父亲佝偻的背影,心里压了块石头。


    他修好的表走得准,可这世道的乱麻,能捋顺吗?人心的惶惑,能抚平吗?


    窗外的云更黑了,像要压到房顶。周明远知道,这一夜难眠。明天等待他的,是赞许还是麻烦?他只知道,得守着手艺,守着家,守着本分——这是他的根,断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