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惊雷破夜,污名覆身
作品:《修表匠》 后半夜的天,雨是歇了,风却更恶,卷着胡同里的碎纸片子,在院墙上撞出“呜呜”的响,像冤魂在哭。周明远刚合上眼没半个时辰,就被一阵砸门声惊得弹坐起来——那声音不是叩门,是用脚踹,“咚咚”地,连院角那枚爷爷传下的铜铃铛都震得发颤,响出些沉闷的哀音。
“谁?”他摸黑抓过床头的工装,刚要下地,西屋的门就“吱呀”开了,周兰的声音带着哭腔:“哥!好像是……是革委会的人!”
话音未落,院门板“哐当”一声塌了,碎木渣溅得满地都是。几道手电筒的光柱扫进来,像毒蛇的信子,在堂屋的八仙桌、藤椅上乱蹿,最后落在周正德蜷缩的身影上。周明远冲出去时,正见三个穿破军装的年轻人揪着父亲的胳膊往起拽,红袖章在暗夜中晃得刺眼——是红卫兵。
“放开我爹!”周明远扑过去,手腕却被人一把攥住,那只手粗糙得像砂纸,指甲掐进肉里。他扭头,看见个十七八岁的小子,嘴角还沾着青春痘,眼里却淬着狠:“老实点!反革命家属还敢反抗?”
“我爹没反!他就是个种地的!”周明远挣扎着,指腹蹭过对方的红袖章,那布料硬邦邦的,像块浸了油的牛皮。周兰也跑了出来,抱住其中一个红卫兵的腿,辫子散了,碎发贴在脸上:“你们不凭什么抓我爹,我们就是一个本分的老百姓!”
“让开!”红卫兵一脚踹开她,周兰跌在坚硬的额水泥地板上里,哭得浑身发抖。周正德被拽得踉跄,怀里的银壳怀表“啪嗒”掉在地上,表蒙子撞在青石板上,裂出蛛网似的纹。他疯了似的要去捡,却被人按住头,脸贴在冰凉的地上,嘴里喊着:“那是我的!不是资本主义的!是我自己的!”
“搜!”领头的红卫兵一挥手,另外两人立刻翻箱倒柜。书桌的抽屉被拽出来,修表工具撒了一地,镊子、螺丝刀在手电光下闪着冷光;床板被掀开,周明远攒的钱被抄出来,攥在红卫兵手里晃了晃:“还说不是资本主义?藏这么多私货!”
周明远的心像被镊子夹住了游丝,疼得发紧——那是他攒了三年,想给父亲治风湿的钱。他刚要辩解,就见一个红卫兵举着赵春燕托修的劳力士,厉声喝道:“还藏着帝国主义的表!周明远,你跟资本主义勾结,证据确凿!”
“那是邻居托我修的!不是我的!”周明远急得嗓子发哑,可红卫兵根本不听,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耳光声脆生生的,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周兰尖叫着扑过来,却被死死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哥哥被推搡着靠墙站。
“经人检举,周正德曾勾结洋人做外贸,是资本主义余孽、走资派!”领头的红卫兵展开一张纸,念得咬牙切齿,“周明远身为反革命家属,窝藏资本主义物品,意图复辟!带走!”
“冤枉啊!”周正德突然挣开按住他的手,胸口剧烈起伏,“我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日本人来了就停了!我没通敌!你们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啊!”他的声音抖得厉害,风湿的膝盖在地上磕得生疼,却没人看他一眼。
“冤不冤枉,到革委会再说!”红卫兵踹了他一脚,“你个老东西,还敢狡辩!”又转头瞪着周兰,“你一个女人家,少插手!再闹连你一起抓!”
周兰哭得说不出话,只能看着红卫兵用麻绳把周明远和周正德捆起来。绳子勒得太紧,周明远的手腕很快就红了,他看着妹妹趴在地上的身影,看着堂屋里散落的修表工具,看着地上那只裂了蒙子的怀表,心里像被灌满了铅——他守了一辈子本分,修了无数块走得准的表,却没算到自己的日子,会突然乱得连齿轮都卡死了。
红卫兵押着他们往革委会走,胡同里静得可怕,只有麻绳摩擦衣服的“沙沙”声,和父亲压抑的咳嗽声。转过街角,周明远瞥见暗处站着个人,头发梳得油亮,是陈守业。他缩在老榆树后,白衬衫领口沾着灰,却比谁都站得直。见周明远看过来,他慌忙低下头,手指绞着怀里的笔记本,像只偷了东西的耗子,连影子都往墙缝里钻。
周明远的心凉了半截——检举的人,不用问,定是他。早上还说着“投你一票”,晚上就把刀捅进了心窝。这世道的人,比表芯里的锈还难清理。
革委会的院子里,早已聚满了人。灯笼挂在槐树上,红通通的光映着一张张脸,有兴奋的,有麻木的,有看热闹的,倒比镇上的庙会还“热闹”。周明远和周正德被推到空场中央,跟另外几个被抓的人站在一起——有镇西头开布铺的老王,有中学教英语的李老师,还有前清举人的后人,一个个都被捆着,头垂得低低的。
“批斗开始!”台上有人喊了一声,口号声立刻炸了锅:“打倒资本主义余孽!”“消灭反革命!”声音撞在墙上,反弹回来,震得人耳朵疼。周明远抬头,看见李建国站在台边,手里端着搪瓷缸,嘴角挂着笑,像在看一场好戏。
第一个站出来控诉的是陈守业。他攥着笔记本,走到台中央,清了清嗓子,声音抖得却比谁都“激动”:“我揭发!周正德长期窝藏帝国主义怀表,还跟人吹嘘当年跟洋人做生意的‘风光’!周明远更是可恶,利用修表的手艺,偷偷修理资本主义手表,赚黑钱!他们父子俩,就是藏在我们厂里的定时炸弹!”
他说着,举起手里的笔记本:“这都是我记录的证据!我早就发现他们不对劲了,作为先进分子,我必须站出来,揭发他们的罪行!”
人群里响起一阵哄骂,有人朝周明远扔石头,砸在背上,生疼。周明远盯着陈守业,他的头发还是油亮的,白衬衫也熨得平整,可那张脸,却比院里的灯笼还红,比墙上的标语还假。他想起陈守业借工具时的谄媚,想起他求着“抬举”时的卑微,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这人啊,为了那点虚名,连骨头都能卖了。
“还有!”陈守业又喊,“周明远还不服从组织安排,对运动消极怠工!上次革委会摸底,他还想隐瞒家庭成分!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在国营厂当技术工!”
周正德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眼泪都流了出来。他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名声。年轻时在天津港做生意,凭的是诚信;回青榆镇种地,守的是本分。如今被人扣上“资本主义余孽”的帽子,被昔日的“晚辈”揭发,这比打他骂他还难受。
“老东西,别装死!”台下有人喊,“再不认罪,就砸烂你的怀表!”
周正德猛地抬头,眼里全是血丝:“不许碰我的表!那是我的命!”他挣扎着要冲过去,却被红卫兵按住,狠狠一巴掌扇在脸上。这一巴掌,比刚才的更重,周明远看见父亲的嘴角流出血,顺着下巴往下淌,滴在胸前的衣襟上,像朵开败的花。
“爹!”周明远疯了似的要扑过去,却被死死按住。周正德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明远,爹没给你丢脸……爹没通敌……”话没说完,他的头就歪了下去,像根断了的芦苇,直直地倒在地上。
“爹!”周明远撕心裂肺地喊,人群却安静了一瞬,随即又爆发出新的喧哗。有人说“装的”,有人说“吓晕了”,没人上前扶一把。周兰不知什么时候跑来了,挤过人群,扑在周正德身上,哭得撕心裂肺:“爹!你醒醒啊!爹!”
红卫兵踢了踢周正德,见他没反应,才骂了句“晦气”,挥挥手:“先拖下去!批斗继续!”
两个人过来,像拖死狗似的把周正德拖到墙角,周兰想跟着去,却被拦住。周明远看着父亲躺在冰冷的地上,嘴角的血还在流,怀里的怀表露了出来,表蒙子的裂纹在灯笼光下闪着光,像父亲睁着的眼睛。他的心像被砸烂的机芯,所有的零件都散了,再也拼不起来。
批斗会开到后半夜才结束。周明远被打得浑身是伤,胳膊上、背上,全是淤青。红卫兵把他推搡着往墙角走,让他跟其他“余孽”蹲在一起。周兰趴在父亲身边,哭得没了力气,只能紧紧攥着父亲的手,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天快亮时,周正德醒了过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看见周明远,眼里滚出泪:“表……我的表……”周明远摸出怀里的怀表——刚才被拖走时,他趁乱捡起来揣进了怀里,表蒙子裂了,可机芯还在转,“嘀嗒”“嘀嗒”,在寂静的角落里,格外清晰。
“爹,表在呢。”周明远把怀表塞进父亲手里,周正德攥得紧紧的,指节发白。
天亮后,革委会的人让他们“滚回家”,却撂下话:“每天早上来报到,不许乱跑,随时接受审查!”周明远扶着父亲,周兰跟在旁边,三个人慢慢往家走。路上的人见了他们,都像见了瘟疫,远远地就躲开,有的赶紧关上门,有的背过身去,连眼神都不敢碰。
以前跟周明远一起修表的老伙计,见了他,赶紧低下头,加快脚步走了;隔壁张大爷,以前总找他修收音机,如今也躲在门后,只露出半张脸,叹了口气又缩了回去。周明远知道,从被抓进革委会的那一刻起,他们家就成了青榆镇的“臭鸡蛋”,人人都想躲得远远的,生怕沾染上一点“晦气”。
走到胡同口,看见陈守业站在钟表厂的门口,跟几个穿工装的人说着什么,脸上带着得意的笑。见周明远看过来,他的笑僵了一下,赶紧转过身,装作没看见。周明远没理他,只是扶着父亲,一步步往家走。
院里的门板还塌在地上,碎木渣撒了一地。堂屋里,修表工具还散在地上,镊子的尖儿断了一根,是被红卫兵踩的。周明远把父亲扶到藤椅上,又给周兰擦了擦脸,才蹲下身,捡起那些工具。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他想起以前修表的日子,那时的镊子多稳啊,能挑开最细的游丝,能拧紧最小的螺丝。可现在,他连自己的日子都修不好了。
周正德攥着怀表,坐在藤椅上,眼神空洞地看着门口。过了半晌,他叹了口气,声音哑得像破锣:“明远,爹对不起你……是爹的过往,连累了你……”
“爹,不怪你。”周明远把断了尖的镊子放在桌上,“是这世道,太乱了。”
风又刮起来了,卷着院外的碎纸片子,撞在塌了的门板上,发出“沙沙”的响。周兰端来一碗热水,递到父亲手里,眼泪又掉了下来:“爹,哥,我们以后怎么办啊?”
周明远没说话,只是看着桌上的修表工具。那只裂了蒙子的怀表,在父亲手里,还在“嘀嗒”地走。他想起赵春燕托修的劳力士,还在工具盒里,不知道赵婶现在怎么样了;想起李建国的笑,想起陈守业的笔记本,想起批斗会上那些麻木的脸。
这世道,就像一块走乱了的表,表针歪了,齿轮卡了,连时间都变得荒唐起来。他能修好世界上最复杂的表,却修不好这乱了套的世道;他能捋顺最细的游丝,却捋不顺人心的扭曲。
可他不能放弃。父亲还在,妹妹还在,手里的手艺还在。这是他的根,是他的本分。哪怕成了“臭鸡蛋”,哪怕被人躲着,哪怕这世道再乱,他也得守着。守着父亲,守着妹妹,守着手艺,守着心里那点仅存的光亮。
窗外的天,还是阴沉沉的,像要再下雨。周明远捡起那枚断了尖的镊子,放在工具盒里。他知道,这场风暴还没过去,往后的日子,只会更难。但他不怕,就像修表时遇到最难缠的故障,只要有耐心,只要不放弃,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他看着父亲手里的怀表,表针还在走,“嘀嗒”“嘀嗒”,像在跟这荒唐的世道较劲。周明远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开始收拾院里的碎木渣。不管怎么样,日子还得往下过,就像表针,不管遇到什么,总得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