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间的事，大抵有其价码。


    无论是卖苦力的长短工，还是以手艺为生的匠人，都能分出个三六九等。


    白灵村的研磨匠人，何止数十之众。


    唯有技艺精湛的马雄，可靠这门手艺博得万贯家财。与之互通往来的修炼者，更是时常馈赠灵宝。


    村落中的其余匠人，有的混个温饱，也有的小有所成，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范畴。


    执掌白灵矿脉的家族，给这三种匠人的酬俸，差距着实不小。


    恭请捉妖之人，自然也有讲究。


    若是金丹期以上的强者，自然是可无风险降妖，然则其境界过高，势必需要额外支付灵石，方能请其出手。


    到天机阁投放赏金任务，预先被抽走一部分灵石。


    天机阁进行任务分级，由最契合的修炼者接取任务。


    假如任务失败，天机阁会另派强者善后，彼时可免于花费灵石。


    马雄打十几岁起，就开始和修炼界的家族打交道。


    对于天机阁这个庞大组织的了解，远超寻常的凡尘中人。


    萧安主动请缨，诛除蛰伏在白灵村中的妖物。


    一来不是白灵村出身的后生，二来和马雄又是初相见。


    冒着生命危险，帮凡尘村落除妖。


    自然要给出合适价码。


    萧安深知马雄的疑虑，来自掏出两份灵石的风险。


    事先与其商定，敌不过妖物，借助灵宝脱身。去天机阁发布赏金任务的灵石，由他一力承担。


    马雄抛却顾虑，询问萧安的条件。


    萧安如实说道：“即便是有护命灵宝，总归想以一人之力，护佑此间生灵。若我通晓玄术，可料定先机，设局诛杀妖物…”


    马雄是惯和人打交道的匠人，懂得听话听音，即知萧安不晓得玄术之理。


    初出茅庐的后生，敢于为了些许机缘豁出性命。


    他要是全无表示，难免令后来者寒心。


    大手一挥，豪迈道：“若是有需要，尽管向老夫开口。”


    初相见时，马雄以在下自居。


    如今关系熟络些，知晓萧安不是个与人疏远的方外高人，也不是依靠驻颜之术永葆青春，貌似年轻的前辈。便可如平时与后生见面那般，自称为老夫。


    萧安抱拳道：“以《天星注解》中的观点，人族起于兽类。因觉醒灵智，懂得运用工具，以致在天星界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马雄偶尔会和执掌白灵山的宗族子弟闲谈，知晓人族，灵族和仙族，虽则都是人身，却并非出自同源。


    仙族是吸收日月精华，千万年自然衍生的族类。


    天父地母，无宗族亲眷。


    灵族则是由仙族抟土造人，天生契合灵修，出生起便在元婴期，寿元可达数千年之久。


    拥有类似身躯的人族，只有身具灵根者方可修炼。


    至于其来源，有一说是生活在灵气充裕的天星界日久。潜移默化中，体内蕴藏的灵气与体魄相合，经血脉觉醒而凝聚生发。


    与起于兽类，因灵智觉醒精魄，衍化而生的妖邪，有其相通之处。


    便似同一片天地里的日月阴阳，分别代表着善与恶。


    这些对天星界的见解，正是来自于妖修大能遗留的远古传承。


    妖族生来体魄强悍，鲜少借外物之力。


    与施展术法的灵修相比，更擅长蛊惑之术和蛮霸体术。凭借妖族的强悍生命力和天意赋予的法防豁免，与修炼者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萧安的本源气旋，看似比那隐藏在村中的妖物略低。


    时间法阵中的十年苦修，纵使天赋资质再差，对天罡剑诀的领悟，也是达到了小有所成的地步。


    自从筑基以来，萧安还从未真正出手，尚不知如今的实力层级，究竟可胜过那妖邪多少。


    纵使马雄有可感知本源气旋的灵宝，也是无法穿透那层表象，看清萧安的本真实力。


    需得假借外物降妖，不过是一个幌子。


    若不如此说，绝难从精明的马雄手中，见到世所罕见的灵宝。


    马雄终归是精于算计，不像萧安见到的那些世外高人，每行一步，都要暗自盘算。


    唯恐打个马虎眼，就会被夺走万贯家财。


    萧安深知该如何和此类人打交道。


    不能急功近利，话语间需留有余地。


    “晚辈此番捉妖，事关村落中人性命。若有灵宝辅助，料敌机先，或可更快将其诛灭，以免遗祸他人。”


    在来时的路上，郑虎跟他讲过马雄的事。


    由于其难于相处，独子马宏先是做短工，后来又跟别的师傅，学了些研磨白灵石的手艺。


    在村落中，属于不上不下的匠人。


    赚不到家财万贯，却可称衣食无忧。


    马宏早已娶妻生子，除了逢年过节，鲜少与父亲往来。


    萧安深信虎毒不食子。


    纵使马雄父子之间并不和睦，可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永远不会淡去。


    即便父子二人少有话讲，隔着一辈的亲情，还是能令其省去些许顾虑。


    马雄深沉目光打量萧安，问道：“老夫该如何信你，一心为白灵村除妖，而不是假借由头，骗取老夫囊中的灵宝？”


    其性格古怪，在言语间可窥见一斑。


    萧安心中暗道：“得亏这老爷子有门研磨白灵石粉的手艺，否则以他的为人处世之道，去给大户人家做杂役，非得被打死不可。”


    心中虽如此想，却仍是要保持冷静沉稳：“晚辈意欲帮村落除妖，不只是想赚取灵石，也想廉价买到一些白灵石粉。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马雄沉吟片刻，眼神中的狐疑，并未消减分毫。


    萧安已抛出鱼饵，只等愿者上钩。


    恰在此时，后院传来小马驹和郑虎的欢笑声。


    萧安趁机言道：“你孙儿似乎也是这般年纪…”


    马雄眼神中的谨慎，变得淡薄几分，手抚长须，沉吟良久道：“你且随我来。”


    回廊中时常有丫鬟和家丁往来穿行。


    人多眼杂，不可露财。


    萧安迈步跟随马雄，进入窗明几净的客堂。


    正北高墙之上，悬挂一幅修炼者通行的天地同寿图。


    足显他与修炼之人颇有渊源。


    马雄注视萧安，轻声道：“老夫这件灵宝，可是花费大半辈子的积蓄，从游历天下的高人手中得来。无论诛妖能否成功，千万要将灵宝原样归还老夫。”


    萧安语气沉稳坚定，以安其心：“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马前辈只管放心，甭管能不能降住那妖物，必不令你蒙受损失。”


    马雄得了这句话，方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走到北墙前的天地同寿图，虚握拳头，以食指和中指的指节，轻叩图中仙山的山峰。


    光影变幻间，犹如水泛涟漪，从天地同寿图中，飘荡出一块半尺见方的青石罗盘。


    马雄像捧着易碎的珍宝，眼神中满是怜惜。


    讲话时的语气神态，与灵宝出现前差别甚大，直勾勾盯着萧安，再嘱道：“这罗盘是老夫珍藏了大半辈子的至宝。要是磕了碰了，可别怪我不卖你灵石粉。”


    得知萧安是为买白灵石粉而来，便以此为条件，隐晦挟制。


    萧安本性豁达，喜好结交爽利之人。


    与马雄相见不过盏茶功夫，便知道除了白灵石粉的生意，两人必定不会再有交集。


    只是对其感应本源修为的灵宝有着十足好奇，先将喜恶放到一旁。


    走到八仙桌前，接过马雄手捧着的罗盘。


    中间镌刻太极阴阳鱼，围绕其铺展开来八卦阵。灵气飘荡之间，囊括玄术，幻象等法阵。


    本心动转，八卦阵的八个卦象，也是随之而动。


    初看像是青石质地，离得近了，方知是琥珀色的玄玉打造而成。


    蕴含天地灵气，包藏日月精华。


    若非品质只有地级，以马雄的手艺，断然难以积攒的灵石，购置此等灵宝。


    他缘何会如此珍视这件宝贝，也便有了合理解释。


    初接触罗盘的刹那，便从指尖传来一股清凉。


    萧安体内的涅槃神火和龙息，竟是在此刻，变得强盛了几分。


    瞬息间的惊觉，令其大吃一惊。


    区区地级灵宝，竟能勾动来自于半仙的力量。


    对炼器之术的认知，恍然间开了心窍。


    记忆深处的灵宝名称，悄然浮现于灵识。


    万象罗盘。


    灵宝囊括天地万象，蕴含大道至理，可知过去未来。


    没有辅助修炼的增益，方才会被划进地级品阶。


    若是单纯以之为辅佐，纵观天星界古往今来，也是鲜少有灵宝能出其右。


    萧安心中的好奇，无形中消散。


    马雄目视萧安。


    他在近百年匠人生涯中，见过的人何止万千。


    其中有脾气古怪者，也有易于相处之人。


    见得多了，自然会懂些看相法门。


    之所以信任萧安，绝非源自和他人相比无甚差异的言语，而是他眉宇间透露出的正气。


    饱读诗书之人，难做大奸大恶。


    在于其涵养，会在无形中与邪念相悖。


    长相中的正气，起自于本心，在岁月流转间，将刚正不阿的神态，沉淀为无法隐藏的容颜。


    让人初见时，便会在心底产生一份信任。


    即便是互不相识，也愿相信他会为素昧平生的凡尘中人豁出性命。


    正是这份源于相术的认知，方令马雄打消心里难以祛除的疑虑，取出珍藏大半辈子的灵宝。


    郑虎和小马驹的欢笑声，间或传进客堂。


    萧安暂时放下捉妖之事，问道：“马前辈，你买到这块万象罗盘时，卖家可曾嘱你不要做何事？”


    眼见马雄脸上又现迟疑神色，接着说道：“晚辈欲借灵宝之力…恐怕犯了忌讳，才会有此一问。”


    马雄恍然，接着便想起多年前那件往事。


    彼时的春风得意，跨越岁月长河，仿佛又来到了面前。


    俗尘中的事，以及早已倦了的研磨白灵石粉的手艺，都难令他舒心畅意。


    获得至宝的欣喜，而今回忆起来，仍是可令他忘却烦恼，低声呢喃道：“那位卖罗盘的道人，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高人。他只叮嘱了我一件事，天机不可泄露。”


    天意自有其定数。


    预知未来，乃是精通玄术之人的本事。


    可若以玄术妙法，强行扭转乾坤，必会遭受可令形神俱灭的天道反噬。


    即便是凡尘中人，贸然泄露天机，也会折损阳寿。


    身死之后，进入幽冥界，承受烈焰焚身之苦。


    此乃修习玄术之人，入门时便知晓的常识。


    算不得稀奇。


    萧安想从马雄口中，窥见些许端倪，以便获悉万象罗盘，缘何可增益来自半仙的本源力量。


    若可洞察其能，便能在日后寻找天材地宝，炼制可恢复涅槃神火和龙息威力的法器。


    此事关系重大，半点马虎不得。


    马雄只当萧安是怕犯了忌讳，手抚长须，回忆彼时那位高人的言语，说道：“那位前辈还说了一句话，年深日久，老夫已记不清具体是何内容。只知其大概意思…”


    萧安稍显急切道：“前辈请讲。”


    马雄看着萧安，说道：“老夫就用学艺的事，向你转述高人言语。”


    萧安静默聆听高论。


    马雄抚须道：“老夫乃是这白石山附近，声名显赫的研磨匠人。每年都会有后生晚辈，想要拜我为师，学这门能养家糊口的手艺。”


    他顿了顿，接着讲道：“其中确实有些心灵手巧的后生，只是终归没能如老夫这般，成为他人不可取代的工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