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纸鸢
作品:《仙出如龙》 鸠占鹊巢这等事,最不易露出破绽的法门,便是当真令己身化作赵家少主。
即便可辟谷修行,地位尊贵的赵家少爷,亦不会轻易舍弃人间百味。
托盘中的瓜果,皆是经由侍女剥去皮囊。
数量不下百粒的葡萄,精心剔除其中的核籽。
炭盆中的火焰不疾不徐,分布于气派寝殿四角。
尽管已是落过雪的初冬,赵承的起居室中,仍如仲秋时节。
侍女们衣着淡粉长裙,外罩一层薄纱。
赵承用的痰盂,并非名贵之物,而是地位低下的灵奴。
萧安过去十几年间,从未踏出过东龙七十二岛。
只是那远古传承中的游历记忆,有关于美人纸之类的丑恶行径。
与取自赵承魂魄的记忆交叠,方知这天星界,有难以跨越的尊卑之分。
那些破败家族的族人,即便没有身死,如无改命机缘,与凡尘猪狗无异。
最苦的还是家道中落时,尚且年少的后生。
未曾体验过修炼家族的荣华富贵,便随势弱跌落深渊。
处在最卑微的位置,仰观天星界法则,隐藏在光鲜亮丽下的黑暗。
那些不甘于沉寂的灵魂,总会在深夜呐喊:为何命运会如此不公?!
直到被苦痛折磨,摧残掉最后一缕顽强。
不需使用招魂幡,亦会化作人间的行尸走肉。
哪怕被时代洪流送上岸滩,早已忘却何而为人。
萧安坐在蕴藏灵气增幅法阵的太师椅,脚踩放置托盘的长桌。
跪伏在桌边的灵奴,脊背经过藤鞭捶打,反复结成的疤结,已经铺得平整。
无论是闲时独坐,还是乘驾坐骑拉拽的銮舆,皆会脚踩这些饱受折磨的灵奴。
萧安服下易容丹,化身为南部星域重镇的一位富家阔少。
方知那些偶得的记忆中,为何会有对俗世的不忿。
身为白龙的一世修行,又缘何会以押赴斩龙台,了却数千载修行为终。
那些腐朽的东西,并非来自脚下的土地,而是遥远的天际…
萧安感叹之余,深知力不能及。
活在当下,方为上佳之选。
“纸鸢,帮本少爷取招魂幡来。”赵承最为宠幸的丫鬟,乃是由他亲自赐名的纸鸢。
除了没有名分,两人与庄户人家的夫妻,并无太大差异。
只是纸鸢出身贫贱,无论如何,也踏不过赵家的高门楣,遑论做赵承的侍妾。
通房丫鬟,便是她所能踏足的终末之地。
他日赵承与雷家小姐完婚,若那存在于记忆中的雷莹可容得下还好。
如若容不下,她就只能黯然离开赵家。
她们的命运,便似水上浮萍,没有扎进泥土的根系,总也没个着落…
纸鸢倒也看得通透。
赵承一日未娶妻,她便是这位富家少爷身边,得宠的红人儿。
等哪天世态炎凉了,带着积攒下的灵石,离开拥有诸多羁绊的南部星域。
去往一个无人认识她的地界,重新开始生活。
今朝赵承出门时,纸鸢但觉没来由的心惊肉跳。
这种发自心底的不安感,上回遇见,还是幼年时家族经逢变故。
母亲含泪在她头上插草,卖给附近的大户人家。
她和赵承,便是在彼时相逢。
赵家少爷尚且年少时,跟着私塾先生学习典籍上的学识,傍晚时分又会跟着家族里的丫鬟熟悉礼仪。
彼时的赵承,还有少年人的明媚灿烂。
其后又发生过许多难以预料之事,令他性情大变。
那个意气风发,知书达理的少年郎,便似与她作别的父母,一去不复返。
她和赵承有过数载的肌肤之亲,不知何故,见到伴随晨曦归来的少爷,总觉他像变了个人。
并非出自言语,而是有别于往常的疏远。
那种朦胧的疏离,或可瞒过他人,却骗不过极细腻的女子心念。
纸鸢平素不敢违逆性情乖戾的赵承,便似没来由的心慌,未经细想,问询已是脱口而出:“可是又要修炼?”
赵承最不喜手下人忤逆,即便是地位不俗的纸鸢,也没少因此而遭受责罚。
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到她身上。
赵承挥了挥手。
从旁侍立的丫鬟们,分列两行退出寝殿。
与纸鸢关系匪浅的小姐妹,隐含担忧地瞅了她一眼。
不敢招惹绝不容情的家族少爷,赶忙快走几步,轻柔关好寝殿正门。
萧安抓起一把托盘里的石榴籽,混不吝道:“把招魂幡取过来。”
纸鸢的心,险些从嗓子眼中跳出来。
相比于使她痛苦屈辱的责罚,赵承的平静,反而更令人毛骨悚然。
不由想起那些不常回忆的往事…
她不肯动,坚执问道:“少爷,可是又要修炼?”
以赵承的脾性,绝然无法容忍接二连三的违令之举。
即便有过数载肌肤之亲的纸鸢,也要遭受藤鞭责罚,直到血肉模糊方止。
赵承的眼眸,多出几许深邃。
默契无言间,她即知对方看穿了自己心底的念头。
死亡犹如透过窗子的暗影,笼罩住她清瘦的身影。
萧安沉静问道:“你是想活,还是想死?”
纸鸢感知到屏蔽结界的灵脉波动,知晓此刻寝殿中的对话,不会有第三个人可以获悉。
对方没有直接出手,将其彻底抹杀。
并非心存善念,而是她身份特殊,可在暗中帮助其人完成伪装。
“我若身死,你又该如何遮掩?”纸鸢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会有勇气,讲出这句可能触怒来者的言语。
萧安的笑容,总是显得浅淡。
其因在于,从萧安懂事起,便在家道逐渐中落的泥潭中挣扎。
数年光阴流转,未曾感到发自心底的畅意。
直到龙凰珠入体,开始聚气修行,心中烦闷方解。
可那清浅的笑容,早已融入其身。
和肆意张狂,灵识中无他人的赵承,又显出极细微的区别。
赵承父母已然身死道消,在这赵家府宅,只有对其身体发肤了如指掌的纸鸢,能够一眼辨明。
与他同处一室之人,绝非往日少年。
萧安沉默望着纸鸢:“你不是赵家族人,永远也不会是…”
纸鸢眉眼低垂,灵识中回响的是自家世道中落时的光景,闭合明眸,轻叹道:“你将我从赵家摘出来,是想保我性命,还是假意利用?”
天星界修炼之风延续至今,不再有蛮荒时代的质朴风气。
便如那遮盖容颜的兜帽长袍,掩盖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
以巧言哄骗,事过后杀人灭迹,在天星界随处可见。
莫论与她对谈之人是何身份,有本事诛杀赵承,便有能耐取她性命。
萧安深知何人该瞒,何人又该坦诚相对,如实道:“如今赵承已死,你在赵家便没了依托。继续留在这个人情冷淡的大户人家,恐怕只会触景伤情。”
只此一言,说进了纸鸢内心。
她的荣辱皆系于赵家少爷。
他还活着时,纵使受些委屈,总也比那些寻常的丫鬟更有地位。
待赵承身死的消息浮出水面,她这个背靠大树乘凉之人,即会失去庇护。
轻则沦为他人玩物,重则以通房丫鬟之身,与赵承陪葬。
这等事在庞大的修炼家族,并不罕见。
纸鸢静默良久。
她对赵承的情愫,来自他尚未性情大改的少年时代。
随着生离死别,那些不常与他人言说的心事,伴着一声轻叹,终化作尘泥。
纸鸢双膝微曲,双手交叠置于身侧,行了个万福礼,和声道:“妾身这就帮少爷去取招魂幡。”
萧安非是轻信他人的性格。
将纸鸢唤到身旁,右手凝结咒印,打入她颈项之中。
出言提醒道:“在解除禁锢前,不可向他人言说我的身份,否则咒印反噬,会令你三魂七魄尽碎,不入轮回转世。”
萧安只身入虎狼穴,为大计,不能怀有半分妇人之仁。
纸鸢若无二心,自可在此间事了后,替她解除咒印。
如若甘愿为赵家身死,意欲揭穿时,咒印便会潜进识海,令其顷刻毙命。
无论纸鸢是敌是友,皆不影响追查真凶的计划。
纸鸢并非绝顶聪明的女子,无法做到像林婉清和牡丹那般,仅凭和萧安的几句对话,了解他的心思。
她只是知晓,如今身处险境,唯有配合来路不明的闯入者,方有保全性命的余地。
毕竟赵承那些违背正道的修炼,绝难为世俗所容。
未曾招惹心怀正义的强者,尚可在这风云镇呼风唤雨。
如若有人心怀不忿,实力又在其上,难免招来灭顶之灾。
抛却身份立场,纸鸢通晓变作萧安之人,遵循的是正道。
她的生路,正在其中。
……
招魂幡的效力,亦有高低之分。
萧安百宝囊中的招魂幡,乃是诛灭伪合体期强者齐炎,所斩获的战利品。
尽管他修为高深,然则背景不够强大,拥有的招魂幡,仅有地级下品位阶。
元婴期强者的魂魄,假若被困在其中,假以时日,便可挣脱禁锢,重获自由。
以齐炎游历散修的身份,狩猎修为低下,灵宝稀少的散修,确乎为不二法门。
品阶不够高的招魂幡,已是可助其修炼识海。
与赵家集全家之力的库藏相比,却又显得格外寒酸。
赵承的招魂幡,旗杆亦是丈二长短,呈瑰丽的暗金色。
静置之时,隐有璀璨光辉流转。
漆黑的旗面,由金字写就招魂幡。
边缘点缀的金线,乃是由天蚕丝织就,再以炼器妙法淬炼进阶。
经七七四十九载沉淀,方才有此色泽。
炼制这杆招魂幡的炼器师,虽不知其名姓,亦可知他品阶约莫在天级。
唯有灵识强大的炼器师,才能将霸道刚猛的魂系灵宝,炼制到此等浑然天成的境界。
萧安手执招魂幡,化形肉身不常见的正气,纠合狭长丹凤眼中的邪念。
纸鸢在恍惚间,竟似看到那只存在于梦境,与她一同长大的富家公子。
不会飞扬跋扈,更不会草菅人命…
萧安问向有片刻失神的纸鸢:“这招魂幡中,拘押的是数年来,受赵承迫害的可怜之人…你与他关系匪浅,以为该当如何处置?”
纸鸢收回神思,和顺回道:“但凭少爷吩咐。”
她在苟活性命之外,又触摸到了其它情绪。
可终归灵智平庸,仍是无法揣摩萧安的用意。
不僭越礼制,便是最为稳妥的应对方法。
“天道轮回,生生不息。”萧安悠然道,“赵承干了有损阴德的事,理应得到报应。这招魂幡里的残魂,纵使有过罪孽,经数年羁押,合该重入轮回。你以为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