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死在凌晨。


    打完那通电话的两小时后。


    前天起，天就阴阴的。不远处江面黑压压一片，随时都可能降下暴雨。


    温辛放下手机，若无其事地咽下嘴里的面包。


    中午，久违地接到了陈降的电话，说会帮他处理葬礼的一应事宜，让他不必操心。


    温辛看一眼拐角处，抱着书包坐立难安的范小峻，淡淡道：“不用了，我不打算办葬礼。”


    甚至连墓地，他都没打算买。


    即使陈降再三暗示，这笔钱会由傅之炀支付，温辛依然拒绝。


    杜鹃去世的当天，温辛就以直系亲属的名义签字，将她送进了焚化炉。范小峻全程跟在他身后，温辛没让他回避，范小峻恍惚听见燃烧发出的骨头迸裂的噼啪的声音。


    有些害怕地攥住了温辛的一片衣角。


    温辛面不改色，直至工作人员送来印有姓名的骨灰盒。


    他接过来，买了当天最近的两张车票，带着范小峻，历经四个半小时，回到了他们曾经居住过的那个小城。


    范小峻七岁就被范志刚带走，无论是对母亲亦或是这个哥哥，记忆都十分模糊，故而不太和温辛讲话，一路上异常沉默。


    温辛找列车员买了盒饭给他。范小峻这才抬头，嗫嚅：“谢谢哥哥。”


    温辛没应。拿出从半小时前就一直疯狂震动的手机看了一眼，对坐在他对面，小口小口往嘴里塞米饭的范小峻说：“我会把你妈妈的骨灰拿去山上撒掉，你同意吗？”


    范小峻没概念，不是很能理解撒掉的含义，只出于对温辛的畏惧和信任，点了点头。


    小城不同于都市，天空都是灰色的，倒是没有下雨。


    正值返程高峰，出站口挤满了人，空气充斥着劣质香水和路边摊上飘来的油烟味。将一出站，便有人上前，追在他们身后询问，要不要租车和住宿。


    范小峻亦步亦趋，唯恐落后一步，就会被丢在这里。


    天有些暗了。


    之前的房子早就卖掉，现在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听说要重建，盖商场。


    温辛没往市区走，就近找了家旅馆，让范小峻去洗澡，自己则站在窗前，回拨了傅之炀的电话。


    响了四声。傅之炀的声音响起，从未有过的低沉：“去哪了？”


    温辛实话实说。


    好片刻，对面才有声音传来：“等着。”


    夜幕将至，天空尚未完全黑透，远处是一片靛蓝色。旅馆上下三层，墙壁不厚，能听见隔壁抽水和挪动凳子的声音。


    楼下有家烧烤摊，推开窗子，可以嗅到空气里漂浮的烧烤孜然的味道。


    “傅之炀。”温辛嘴唇张合，却没有声音发出。


    那边似乎等了几秒，久久没能等到下文，傅之炀问：“要说什么？”


    “没事。”


    卫生间的水声恰好停止。


    温辛回头，看见范小峻光脚，湿答答站在门边。身上的秋衣穿旧了，不仅不贴身，还短了一截。


    怀里抱着换下来的衣服，无所适从地朝温辛望来。


    温辛将电话从耳畔挪开，挂断了，才说：“怎么不擦干？”


    “只有一条毛巾。”


    “你用吧。”温辛打开暖气：“饿不饿？”


    范小峻立刻摇头，肚子却在这时咕噜了一下，他低下头，局促的样子，让温辛想起，十六岁，揣着百来块钱，第一次出远门的自己。


    看他片刻，温辛说：“衣服穿起来，我带你去吃饭。”


    “我不饿……”范小峻低声。


    温辛拿起外套：“我饿了。”


    附近不远有家商场。一二层店铺关了许多，四层是餐厅，温辛带他吃了点东西，去三楼挑了两套衣服。


    问他穿多大的，范小峻迷茫地摇了摇头。


    九点多，二人回到旅馆。范小峻提着袋子，爱不释手地捧在怀里。


    房间是标间，两张床之间隔了半米的过道。


    夜里，范小峻小心翼翼翻了个身，转过来，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亮，看另一张床上的温辛。


    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范小峻有点害怕，小声叫了他一声，大约十来秒，才得到回复。


    “哥哥，”范小峻问：“我们明天去哪里？”


    “上山。”


    “之后呢？”


    温辛闭着眼睛：“送你回家。”


    话落，范小峻扑腾一下坐起来。一双酷似杜鹃的眼睛睁圆了：“你不要我了吗？”


    温辛闭着眼睛，语调平淡地向他陈述：“我不是你的监护人。”


    “可，可是……妈妈说，我们是兄弟……”


    “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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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小峻点头如捣蒜，继而意识到，温辛闭着眼睛，看不见他，于是嗯了一声。


    温辛淡淡道：“我们连姓都不一样，怎么会是兄弟。”


    被问住了似的，范小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良久，默默躺了下去，背对着温辛，用被子将自己裹住。


    小声抽噎。


    “委屈？”温辛忽然开口。


    范小峻没作声。


    不知是隔壁还是楼上，传来好一阵拖动的声响，楼下谁的电动车，不知怎么，发出刺耳的警报。


    温辛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说：“小峻，我们不是一家人，你的妈妈从来都只是你的妈妈。”


    十一岁的范小峻未必听得懂他在说什么，这样的话，对他或许残酷，温辛依然道：“我无法说服自己喜欢你。”


    如同他曾许下的新年愿望那般，温辛始终难以对这个名义上的弟弟分泌好感。


    他送他回家，做了他认为仁至义尽的事情。


    即使被范小峻的姑父指着鼻子骂没良心，让他必须将人带走，被他的姑姑抓住手臂祈求，被范小峻的眼泪淹没，温辛依然转身，无动于衷地将那些声音抛在了身后。


    人各有命。


    他连墓地的钱都不想出，又怎么可能去养育一个没有血缘，且不被他喜欢的弟弟。


    温辛上车，投了两枚硬币，走到靠后的座位坐下。


    这几天车票紧俏，去汉城的高铁票全部售罄。温辛回到昨晚临时居住过的旅馆，楼下的前台记住了他。


    见他回来，就道：“有人找你，挺高的一个帅哥，刚还在这里，这会儿不知道去哪了。”


    温辛点点头，说他知道。


    在一楼公用的洗手间里找到傅之炀的时候，他正吐得昏天暗地。


    余光扫见门前的温辛，让他出去。


    温辛没动：“你吃了什么？”


    傅之炀说了个店名。那家店距离旅馆只有十米不到的距离，温辛早上就带着范小峻在那里吃的。


    卫生可能差了点，但不至于食物中毒。


    “你太娇气了。”


    温辛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傅之炀偏头，视线里已经没有了温辛的身影。


    胃里翻涌着，一阵阵痉挛。


    傅之炀两只手支撑着，直起身子，没等站起来，一弯腰，又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