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驿站里的第一课
作品:《天山邮驿》 “撑住,老伙计。”陈墨解下腰间的毛毡,撕成条缠在驼铃腿上,指尖被冻得失去知觉,却能摸到马腿肌肉的抽搐。
巴图尔从怀里掏出块馕塞进陈墨手里:“嚼两口,你要是晕了,我背不动两个人。”
当县医院的红灯在晨雾里亮起时,陈墨的棉鞋已经浸满了雪水。
塔吉古丽被推进产房的瞬间,他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这才发现巴图尔的手背全是冰碴划的血痕,自己的虎口也被毛毡勒出了紫印。
“母子平安。”努尔古丽的声音像春风吹进走廊。
她的白大褂上沾着血渍,眼睛却亮得像星星,“孩子哭起来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你说的''信''是什么了——不是纸,是让人知道,山外有人盼着你活。”
陈墨望着窗外初升的太阳,雪地上的脚印像串歪歪扭扭的诗。
走廊尽头,巴图尔正蹲在地上给驼铃喂胡萝卜,马嘴蹭着他的手心,呼出的白气里,年轻人哼起了走调的牧歌。
“对了,“努尔古丽突然递来张皱巴巴的纸,“今早收信时,阿依古丽的学生塞给我的。”陈墨展开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陈老师,我们在蒙古包外画了黑板,等新学校建好,你要来给我们上第一堂课吗?”
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信纸簌簌响。
陈墨望着远处正在融化的雪山,突然听见山脚下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那是木匠在拉锯,是泥瓦匠在和灰,是他前几日送的“建校批文”,正在变成砖和瓦,变成能遮风挡雨的屋檐。
那排红砖房比他想象中更结实——墙根的水泥还泛着湿气,窗台上晾着阿依古丽学生们的小棉鞋,鞋尖沾着草屑,像一排等主人的小兽。
“陈大哥!”扎着羊角辫的小古丽从门里探出头,花棉袄蹭过门框上的新漆,“阿依老师说您今天要给我们上第一课!”
陈墨摸了摸她冻红的鼻尖,邮包在腰间轻轻撞了撞。
他记得三个月前送建校批文那天,这丫头还蹲在泥地里用树枝划字,指甲缝里全是草汁。
此刻跨进教室,松木桌椅的清香味裹着孩子们的窃窃私语涌过来,墙上那张旧地图被阿依古丽用蓝布镶了边,旁边斜斜贴着张皱巴巴的纸——正是他当年冒雪送来的录取通知书,“阿依古丽同学”几个字被反复摩挲过,墨迹都淡成了雾。
“站好了。”阿依古丽的声音从讲台传来。
她换了件月白色夹袄,发辫上系着跟地图同色的蓝绸带,“今天我们有新同学。”
门帘一掀,巴图尔裹着股冷风挤进来。
他的羊皮袄前襟沾着草籽,手里攥着顶皱巴巴的毡帽,指节因为用力发白。
陈墨注意到他靴底沾着新鲜的马粪——这汉子定是刚从转场的草场赶回来。
“坐第三排。”阿依古丽指了指最中间的课桌。
巴图尔喉结动了动,像头被赶进圈的小牛犊,坐下时木凳“吱呀”一声,惊得后排的小古丽捂住嘴笑。
“今天学声母。”阿依古丽在黑板上画了个大圆圈,“跟我念,b——”
巴图尔的舌头像打了结。
他涨红了脸,喉咙里滚出含混的“啵”,惹得几个孩子憋不住笑。
陈墨正要开口,却见阿依古丽蹲下来,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喉咙上:“感觉这里的震动,像冬不拉的弦。”
巴图尔的耳尖瞬间红到了发根,手指微微发颤,却认真地跟着念起来:“b...b...”
阳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巴图尔粗糙的手背上跳。
陈墨翻开随身带的《汉语拼音入门》,书页间飘出张泛黄的便签——那是他刚当乡邮员时抄的路线图,现在边缘已经起了毛边。“从这里开始,”
他轻声说,“你会看见更大的世界。”
巴图尔猛地抬头,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像春雪初融时的溪涧。
放学时,孩子们像一群花蝴蝶扑向草场,只留下阿依古丽在擦黑板。
陈墨从邮包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露出封边角磨损的信。
“上个月整理老邮件,”他的拇指蹭过信封上“阿依古丽收”的字迹,“你父亲当年在煤矿打工,后来矿塌了...”
阿依古丽的手顿在黑板上。
粉笔“啪”地断成两截,她接过信的手指在抖,封皮上的邮戳已经模糊,却还能辨认出“1992年秋”的字样。
“孩子,”她读出声时,声音轻得像叹息,“阿爸没能攒够你的学费,但阿爸在矿上捡了块最好看的水晶,等你开学那天...”
陈墨看见她睫毛上挂着水珠,落在信纸上,把“水晶”两个字晕开了。
“我小时候总问阿爸去哪了,”她吸了吸鼻子,抬头时眼睛亮得惊人,“现在我知道了——他也在给我写信,像你一样。”
图书角在教室最里边,阿依古丽掀开盖布时,陈墨差点认不出那些整整齐齐的书。
《十万个为什么》的书脊闪着新光,《格林童话》的封皮上画着红帽小丫头,最上面摆着本《哈萨克民间故事集》,扉页写着“致天山下的小树苗——乌鲁木齐邮政”。
“昨天县局送来的,”阿依古丽指尖抚过书脊,“他们说,每所边疆小学都该有个图书角。”她转头看向陈墨,“你看,山外真的有人在盼着我们。”
陈墨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阿依古丽的场景。
那时她蹲在蒙古包前,手里攥着被雨水泡皱的通知书,哭着说“我不识字,不知道这是不是骗人的”。
此刻她站在图书角前,身后的阳光把影子拉得很长,像株终于扎根的树。
夜晚的驿站飘着马奶酒的香气。
陈墨坐在门槛上,看星子在雪地上撒了把银沙。
身后传来脚步声,阿依古丽递来杯热茶,杯壁上还沾着她手心的温度。
“你送来的不仅是信,”她望着远处的雪山说,“是让我们知道,山外的路能通到这里,这里的故事也能走到山外。”
陈墨喝了口茶,暖意从喉咙漫到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