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绿邮羊的来信

作品:《天山邮驿

    陈墨想起今天巴图尔终于念对“b”时,小古丽带头鼓掌的样子;想起阿依古丽读信时,阳光里浮动的尘埃;想起图书角那排书,每本都像扇小窗,正“吱呀”一声推开。


    “明天该去北边草场送种羊资料了,”他说,“不过...后天能来听你们上课吗?“


    阿依古丽笑了,蓝绸带在风里晃:“等你来教我们念''邮''字怎么写。”


    晨雾还没散透时,陈墨被门环的轻响惊醒。


    陈墨揉着后颈刚直起腰,门环又“咔嗒”一响——是个八岁男孩撞进来,裤脚沾着草屑,手里攥的信封皱得像团被揉过的云。


    “叔叔!”男孩的喘息撞在陈墨胸前,“我爸爸的羊羔生病了!”


    “这封信要快点送!他仰起脸,鼻尖还挂着汗,睫毛上凝着雾珠,兽医爷爷说要是今天治不好,小羊就...就活不成了。”


    陈墨后退半步扶住门框,这才看清男孩的模样:圆脸蛋被风吹得通红,藏青布衫的领口歪着,露出半截褪色的蓝围兜。


    他手里的信封正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陈老师收”,背面沾着草汁,还粘着片新鲜的蒲公英。


    “热依木?”陈墨蹲下来,声音放得比马奶酒还软。


    他记得这孩子,上周在村小跟着阿依古丽学写字时,总把“羊”字的尾巴画成小卷毛。


    此刻男孩的手指攥得发白,信封边角都被捏出了毛边,“慢慢说,小羊怎么了?”


    “它不吃奶,鼻子干干的,”热依木抽了抽鼻子,另一只手揪着陈墨的邮包带,“爸爸去转场了,奶奶说要找兽医,可我...我不会骑马,只能找你。”


    他突然举起信,“我写了信!阿依古丽老师教我写的,她说邮差哥哥能把所有急件送到!”


    陈墨接过信,信纸边缘还留着铅笔反复描过的痕迹,开头赫然写着“亲爱的邮差哥哥”。


    他指尖触到信纸上的褶皱,那是孩子写坏重写的印记,最后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被用力压出凹痕:“请快叫兽医,小羊是我的好朋友。”


    马厩里传来驼铃的响鼻。


    他突然想起阿依古丽昨天说的“山外的路能通到这里”,此刻这双沾着草汁的小手,正把“通”字的笔画按进他心口。


    “驼铃,该出发了。”陈墨转身扛起邮包,牛皮包带擦过门框发出轻响。


    他蹲下来替热依木理了理歪掉的领口:“抓紧我,我们先去县畜牧站找艾克热木大叔。”


    驼铃的马蹄溅起泥星。


    热依木的小胳膊紧紧环着陈墨的腰,额头抵在他背上:“哥哥,信真的有用对不对?”


    “我昨天写了三遍,阿依古丽老师说''真诚''的信能翻山越岭。”


    陈墨喉咙发紧。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送录取通知书时,那个抱着信哭了半小时的姑娘;想起老牧民收到儿子从深圳寄来的照片,用袖口擦了二十遍相纸边缘;此刻这孩子,正用最笨拙的笔画,把整颗心揉进信里——他从未觉得“邮差”二字如此滚烫。


    “热依木,”陈墨侧头避开迎面的风,“等小羊好了,你教我写哈萨克语的''朋友''好不好?”


    “好!”男孩的声音被风卷着飞远。


    畜牧站的红砖墙在晨雾里显了形。


    陈墨翻身下马时,裤脚沾了大片露水。


    他推开门,铁皮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里间的木桌上堆着半开的兽医手册,暖水瓶还冒着热气,却不见人影。


    “艾克热木大叔呢?”陈墨敲了敲柜台。


    值班的小伙子正往嘴里塞馕,含糊道:“回乡下了,他爹病了。”


    他指了指墙上的挂钟,“明天才回来。”


    热依木的手“啪”地松开陈墨的衣角。


    陈墨低头,看见孩子的睫毛在颤抖,眼泪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泥点。


    “热依木,”陈墨蹲下来,用拇指抹掉他脸上的泪,“我们先回去。我...我爸爸以前在矿上,学过点牲畜的毛病,说不定能试试。”


    “真的?”热依木抽噎着,手指绞着陈墨的袖口,“你不会骗我吧?”


    “不骗你。”陈墨的声音轻得像哄刚下崽的母羊,“但我们得先去山坡采点草药,吐尔逊爷爷说过,蒲公英和紫草能给小羊退烧。”


    山坡上的风裹着草香。


    陈墨蹲在石缝前,指尖拂过一丛带锯齿的绿叶:“是蒲公英,对吗?”


    热依木踮脚看,小手指点着叶片:“阿依古丽老师说这叫''库肯达'',能做草药!”


    他们又在向阳的坡地找到紫草,根须上沾着褐色的土。


    陈墨把草药装进帆布包时,热依木突然拽他袖子:“那边有野薄荷!奶奶说小羊肚子胀,闻这个会舒服!”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吐尔逊爷爷正坐在蒙古包前晒奶酪,布满皱纹的手捏着草药看了又看,突然笑出缺牙的豁口:“好娃娃,这几味配起来,正是给羊羔清热的方子。”


    他拍了拍陈墨的肩,“你阿大当年在矿上,也常帮牧民治牛瘟”


    陈墨想起父亲寄来的日记里,确实夹着张皱巴巴的草药图,边角写着“紫草三钱,蒲公英五钱”。


    原来有些东西,早就悄悄在血脉里发了芽。


    暮色漫进羊圈时,陈墨蹲在草堆上,把捣碎的草药混进温羊奶里。


    热依木举着煤油灯,火光在他眼睛里跳:“哥哥,轻点儿,小羊怕疼。”


    小羊羔蜷在草堆里,原本油亮的毛结着团,呼吸像拉风箱般粗重。


    陈墨用小勺撬开它的嘴,草汁顺着嘴角流下来,热依木立刻抽了张旧报纸去擦。


    “喝呀,喝呀。”热依木的声音带着哭腔。


    陈墨的手心沁出冷汗。


    他想起上午在畜牧站,值班小伙子说“羊羔瘟来势猛,耽误一天就没救”;想起热依木在山坡上跑前跑后,裤脚的草屑沾了一层又一层;想起信纸上那个被反复描过的“友”字——这不是一封信,是个孩子用全部的信任堆起来的塔。


    “咩——”


    细弱的叫声像根针,刺破了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