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小羊倌的誓言

作品:《天山邮驿

    陈墨抬头,小羊羔正用前蹄撑着草堆,湿漉漉的鼻子碰了碰他的手背。


    热依木的油灯“哐当”掉在地上,他扑过去把脸埋进羊羔颈窝,眼泪把羊毛都打湿了:“活了!活了!”


    陈墨靠在羊圈门上,这才发现后背全被汗浸透了。


    夜风卷着草香钻进领口,他望着天上刚冒头的星子,突然明白阿依古丽说的“故事走到山外”是什么意思——原来山外的故事,从来都不是从山外飘来的,是山里的人,用最笨的办法,把心跳声写成信,寄了出去。


    后半夜起了霜。


    陈墨裹着热依木奶奶送来的毡毯,蜷在羊圈角落打盹。


    小羊羔已经能站起来,摇摇晃晃往他怀里钻,绒毛扫过他下巴,痒得他直笑。


    热依木趴在草堆上,一只手还攥着羊羔的耳朵,睡梦里嘟囔:“明天...要给哥哥画...画小羊的画像...”


    晨雾还裹着草叶上的白霜时,驿站木门被撞得“吱呀”响。


    陈墨刚把最后一口馕咽下去,就见热依木扒着门框直喘气,鼻尖冻得通红,羊皮袄前襟沾着草屑:“哥!哥!绿邮站起来啦!”


    “绿邮?”陈墨端着茶碗的手顿住,茶沫子溅到指节上。


    “就、就是小羊羔!”热依木扑过来拽他的袖口,手指冰得像根小胡萝卜,“我天没亮就去羊圈,它歪歪扭扭走了三步!”


    “我要给它取这个名,像你的绿邮包那样。”他仰起脸,睫毛上还凝着夜露。


    陈墨被拽着往外走,风卷着他的蓝布衫下摆。


    羊圈里果然多了动静,浅褐色的小脑袋从草堆里探出来,四条细腿打颤,却偏要往热依木的毡靴上蹭。


    热依木蹲下去,小羊羔立刻拱他的手心,把他冻僵的手指焐得暖乎乎的。


    “它闻见奶香味了。”陈墨蹲在旁边笑,看热依木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温热的羊奶。


    小羊羔舔着碗沿,热依木的眼睛跟着它的舌头转,忽然抬头:“哥,你说它长大能跟我去转场吗?等我放的羊多了,它就能帮我赶小羊崽。”


    “能。”陈墨摸出兜里的硬糖,剥了糖纸塞进热依木嘴里。


    甜滋滋的味道在孩子舌尖化开,他的虎牙在晨雾里闪了闪。


    日头爬上雪山顶时,阿依古丽的脚步声敲在土路上。


    她的花头巾被风吹得飘起来,手里攥着个铁皮喇叭:“陈墨!来学校给孩子们讲讲咋救的小羊?


    热依木昨儿把这事讲给半个村子听,娃们都吵着要学配草药。”


    陈墨的后颈突然发烫。


    他低头看看自己磨破的袖口——这双手能翻山越岭,能在暴风雪里辨方向,可站在黑板前...。


    “怕啥?”阿依古丽看出他的犹豫,把喇叭往他手里一塞,“你救的不只是一只羊,是热依木眼里的光。”


    教室里的土炉子烧得噼啪响。


    陈墨站在课桌前,面前摆着他捣草药的石臼,还有从畜牧站抄来的药方。


    热依木坐在第一排,把小羊羔揣在怀里,绒毛从他的袄缝里钻出来,像朵会动的云。


    “羊羔瘟要先看眼睛。”陈墨掏出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这些天学的,“红得像浸了血的,难治;要是雾蒙蒙的,用蒲公英根和紫草...”


    “我知道蒲公英!”扎羊角辫的古丽举手,“我奶奶用它熬汤治咳嗽!”


    “对。”陈墨的声音稳了些,他指着石臼里的碎叶子,“要挑带露水的,晒半干再捣,这样药性才足。”


    后排的库尔班突然跳起来,把自己的铅笔盒倒空,捡了片杨树叶子就开始捣:“我用这个当石臼!”


    “笨!”热依木急得直跺脚,“得用石头!”


    他刚要冲过去,怀里的小羊羔“咩”地叫了一声,孩子们哄堂大笑,连窗台上的麻雀都扑棱棱飞起来。


    放学时,热依木追着陈墨跑到驿站后院。


    他的本子被翻得卷了边,铅笔头捏在指缝里,手心全是汗:“哥,你教我写''绿邮''呗?”


    陈墨蹲下来,看见本子上歪歪扭扭的“绿”字,三点水写成了小竖线,右边的“录”像只歪脖子鸟。


    阿依古丽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旁边,用指尖按住热依木的手背:“先学横平竖直,像邮路那样直。”


    “邮路?”热依木歪着脑袋。


    “对。”阿依古丽的声音像春天的溪水,“陈墨哥哥走的邮路,要翻七座山,过三条河,可每一步都不能偏。写字也一样,横要像马道,竖要像胡杨。”


    热依木抿着嘴重新写。


    陈墨望着他的背影,想起三个月前在转场路上遇见的热依木——那时他追着跑散的羊,连自己的名字都只会画个圈。


    现在他的指甲缝里还沾着草汁,可握笔的姿势认真得像在握缰绳。


    “给。”阿依古丽递来个牛皮纸信封,边角磨得发亮,封口处盖着“1978年伊犁马班邮路”的红章,“你前天整理旧驿站档案翻出来的,我昨晚抄了份。”


    陈墨展开信纸,褪色的钢笔字跃入眼帘:“五月羊羔易染瘟,取蒲公英根三钱,紫草二钱...切记,药要趁鲜用,心要比雪净。末尾的签名是“王建国,第37任马班邮员”。


    “王师傅十年前退休的,走的时候说''邮路不能断,故事要传下去''。”阿依古丽的手指划过那些字,“你看,他写的是''心要比雪净'',和你救小羊时的样子,像一个模子刻的。”


    陈墨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第一次走邮路时,老站长拍着他的肩说“邮包里装的不是信,是日子”;想起暴雨天背摔坏的收音机给牧民修,想起大雪封山前把最后半块馕塞给迷路的孩子...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会在血脉里发芽——不是他在延续谁,是所有认真活过的人,都在往同一条河里添水。


    夕阳把雪山染成金红色时,陈墨坐在牧场的玛尼堆旁。


    热依木抱着“绿邮”走过来,小羊羔的耳朵被他揉得卷起来,像朵小毛花。


    “哥,我长大要当邮差。”热依木突然说,声音比山风还轻,可每个字都砸在陈墨心口,“像你一样,救小羊,送录取通知书,让山里的故事走到山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