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绿邮羊的春天

作品:《天山邮驿

    “好。”陈墨伸出手,掌心托住热依木的后脑勺。


    孩子的发顶还带着阳光的温度,“但你得先把字写好,把草药方背熟,把转场的路记清楚。”


    热依木重重点头,“绿邮”在他怀里挣扎着要下地。


    小羊羔歪歪扭扭跑了两步,突然停住,仰头对着山那边“咩”地叫了一声。


    陈墨顺着它的视线望过去,山尖的云层正慢慢变厚,风里有了湿润的味道——像要落雨了。


    他摸了摸邮包上的铜扣,想起老站长说的“邮路没有终点,只有接力”。


    山尖的云层到底没憋住。


    第一滴雨落下来时,陈墨正替热依木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


    “哥!雨来啦!”热依木突然松开攥着他衣角的手,抱着“绿邮”往草坡下跑。


    小羊羔在他怀里扭成毛团子,蹄子蹬得老直,倒把孩子的蓝布衫蹭得全是草屑。


    陈墨望着那团蹦跳的影子,后颈被雨丝挠得发痒——上回见这么欢实的雨,还是三年前送阿依古丽去县城读师范那天,也是这样的迟春,雪水刚化净,草皮正憋着力气往土里钻。


    “陈墨!陈墨!”


    此起彼伏的唤声从牧场另一头传来。


    陈墨抬头,就见吐尔逊老汉裹着油布袍,拎着半袋奶疙瘩往这边挪,身后跟着五六个牧民,手里捧着新烤的馕、晒得金黄的杏干,还有几双纳好的棉袜。


    “上回那药真神了!”吐尔逊的胡子沾着雨珠,笑得直颤,“我家那十八只羊羔,喝了蒲公英根煮的水,第二天就活泛得能顶翻食槽!”


    他颤巍巍掀开油布,露出底下用红布包着的东西——是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刻着“羊羔的守护神”,边角还涂了层亮闪闪的清漆,“娃娃们用暑假砍的胡杨木,说要立在驿站门口。”


    陈墨喉咙发紧。


    “该谢的是王师傅。”他伸手去接木牌,指尖触到清漆未干的黏腻,“三十年前他走这条邮路时,就把治羊瘟的法子写在驿站墙上了。”


    “可把老方子翻出来的是你!”吐尔逊把棉袜往他怀里塞,花布角扫过他邮包上的铜扣,“上回你冒雪送我家那封报平安的信,鞋都冻成冰砣子,现在该我们给你暖脚了。”


    热依木不知什么时候跑回来,正踮脚替他擦脸上的雨,“绿邮”则凑到他脚边,用湿乎乎的鼻子拱他磨破的鞋尖。


    “哥,去学校看看!”热依木拽他袖子,发梢滴着水,“阿依古丽老师说要给你看个宝贝!”


    学校的土坯墙下围了一圈小脑袋。


    陈墨刚拐过篱笆,就听见“唰唰”的粉笔声。


    阿依古丽站在梯子上,蓝头巾包得严实,只露出耳后那颗小痣——和三年前她攥着录取通知书冲他笑时一模一样。


    墙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刷了层白灰,现在正爬满歪歪扭扭的图画:胖鼓鼓的蒲公英画成了黄太阳,叶子锯齿状的紫草像把小梳子,每幅图旁都标着两行字,一行是歪歪扭扭的汉字,一行是弯弯曲曲的哈萨克文。


    “这是陈墨哥的主意!”最前头的小丫头举着半截红粉笔,鼻尖沾着白灰,“他说把药草画在墙上,转场时记不住方子,路过学校瞄一眼就能想起来!”


    阿依古丽从梯子上下来,手里还攥着粉笔,指节被泡得发白:“昨天整理旧教案,发现王师傅当年在驿站墙上写过草药方,可墙皮早掉光了。”


    她仰头望着那面墙,雨丝顺着屋檐滴在她脚边,“现在好了,孩子们画一遍,记一遍,等他们长大转场,这墙就是活的药方本。”


    “我画的是贝母!”热依木挤到最前面,手指几乎要戳到墙面,“阿依古丽老师说,贝母能治咳嗽,上次我奶奶咳得睡不着,陈墨哥送的药里就有这个!”


    陈墨望着那些画。


    有的草叶多了片,有的根须少了段,但每一笔都带着孩子特有的认真——就像他第一次握邮包绳时,把结打了又拆,拆了又打,生怕信被雨淋着。


    “该给王师傅也留个位置。”他突然说,伸手在墙角落画了顶旧草帽,“当年他走邮路,就戴这样的草帽。”


    阿依古丽的眼睛亮了。


    她抓起粉笔在草帽旁添了行小字:“第37任马班邮员·王建国·心比雪净。”


    “陈墨!”粗犷的唤声穿透雨幕。


    陈墨转头,就见巴图尔骑着枣红马从驿道上过来,马背上绑着铁锨和麻绳。


    这个曾经因为邮路经过他家草场而拦路的汉子,此刻脸上挂着雨珠,连络腮胡都在滴水:“鹰嘴岭的旧道又塌方了!我琢磨着,今天咱俩去清一清。”


    陈墨愣了愣。


    “好。“陈墨应了,转身去屋里取铁锨。


    回头时正看见阿依古丽冲他笑,热依木举着粉笔追着小丫头跑,墙面上的药草在雨里愈发鲜艳。


    鹰嘴岭的风比牧场更猛。


    陈墨和巴图尔踩着湿滑的碎石往上爬,铁锨铲在松动的土块上,发出“咔嚓”的脆响。


    巴图尔的铁锨比他的大两圈,每铲一下都带起大片泥雨,溅在两人裤腿上,倒像是穿了条花裤子。


    “三年前我拦你,”巴图尔突然开口,铁锨顿在半空,“是怕马队踩坏我种的苜蓿。我女人有病,得靠苜蓿换钱抓药。”


    陈墨没说话,继续铲着碎石。


    他记得那天巴图尔的媳妇裹着灰布衫,倚在门框上咳嗽,手里还攥着半张皱巴巴的药方。


    “可你送来了她的药。”巴图尔的声音被风揉碎,“用马驮着,翻了三座山。那天我数了,你鞋跟磨掉了一块。”


    雨停了。


    两人站在垭口最高处,能看见整个牧场像块被洗过的绿绸子,羊圈的白毡房冒起炊烟,学校的土墙上,那些药草画正随着风轻轻摇晃。


    回到驿站时,夕阳正往雪山尖上涂金粉。


    老站长留的铜铃在檐下叮咚作响,邮包堆里有个牛皮纸信封格外显眼,封口盖着“伊犁哈萨克自治州林业局”的红章。


    陈墨撕开信封的手有点抖。


    公函上的字在夕阳里跳着:“关于边境牧区生态防护林建设试点计划的通知......拟选取伊犁最偏远牧区作为试点,通过种植沙棘、红柳等固沙植物,逐步改善戈壁荒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