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面粉里的和解
作品:《天山邮驿》 风雪刚停,阳光从云缝中挤出一线金光,落在邮站门前那袋面粉上。
面粉袋口微张,细碎的白粉随风飘起几粒,像是无声的试探。
陈墨站在邮包前,手指摩挲着阿依古丽那封信的边角,心绪还未从刚才的喧闹中完全抽离。
他低头看了一眼那袋面粉,眉头微微皱起。
“他这是在试探,”身后传来吐尔逊低沉的声音,“看我们会不会松口。”
陈墨回头,看见村会计站在几步之外,眉头紧锁,语气里透着警惕。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那袋面粉上。
他心里明白,努尔苏丹不会无缘无故送来这袋面,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村小的教室刚修好,墙还没干透,砖头还缺几块,阿依古丽的课本也才刚送到。
“试探归试探,”陈墨低声说,“但孩子们得吃东西。”
他走过去,弯腰提起面粉袋,肩膀微沉。
面粉沉甸甸的,像压着什么未说出口的话。
他没有多想,转身朝教室方向走去。
教室不大,是用旧牧屋改造的,屋顶用新木条加固过,墙上刷了层白灰。
阿依古丽已经把课本摊开,孩子们围坐在几块木板上,脸上带着兴奋与紧张。
看到陈墨进来,几个孩子眼睛亮了起来。
“今天吃馕饼。”陈墨放下面粉,朝阿依古丽一笑。
阿依古丽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
她轻轻点头,没有多问。
教室外,吐尔逊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低声对身旁的老人说:“这人,真是不懂什么叫‘斗智’。”
“他懂,”老人摇头,“只是他更懂人心。”
炉火燃起,面团在案板上揉开,阿依古丽一边帮忙,一边轻声说:“你不担心村长会借题发挥?”
“担心有什么用?”陈墨将面团搓成条,动作利落,“他送来了,我就用。孩子们读书,总得有人先动起来。”
阿依古丽沉默了片刻,轻声说:“你真是个……特别的人。”
陈墨笑了笑,没说话。
炉火映在他脸上,照出几分疲惫,也照出几分坚定。
第二天清晨,第一堂课正式开始。
孩子们整齐地坐在教室里,面前摆着崭新的课本。
阿依古丽站在黑板前,手里拿着一封旧信,那是她写给哥哥的,信纸有些泛黄,边角还被风撕开了一角。
“今天,我们学《一封信》。”她的声音清亮而坚定,带着哈萨克语特有的柔润,“这封信,是写给我哥哥的。我想告诉他,我想当老师,让妹妹也能读书。”
孩子们睁大了眼睛,听着每一个字,仿佛第一次知道,原来一封信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坐在马背上听别人念信。那时候我还不认字,只知道信里有思念、有希望。”阿依古丽的声音渐渐柔和,仿佛回到过去那个遥远的雪天,那个她第一次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日子。
教室外,村长努尔苏丹悄悄停下脚步,站在门口,听着教室里的声音。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神里多了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课后,一个牧民家长走进教室,手里提着一袋干奶酪。
“老师辛苦了,”他将奶酪放在桌上,语气朴实,“以后孩子读书的事,我们一定支持。”
阿依古丽一怔,随即微笑:“谢谢。”
陈墨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明白,教育的种子已经在村民心中悄然发芽。
他没有说话,只是悄悄走出教室,站在阳光下,望着远方的雪山。
风从山谷吹来,带着牧草的清香,也带着某种希望的气息。
“这条路,得有人走。”他低声重复着几天前的话,嘴角轻轻扬起。
他不知道村长的下一步是什么,也不知道未来的邮路会不会更难走。
但他知道,只要孩子们还在读书,只要阿依古丽还在教书,这封“信”就不会断。
而他,就是那个送信的人。
几天后,一个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
是村长努尔苏丹,身后跟着几个年轻人。
他站在门口,目光扫过教室,最终落在阿依古丽身上。
“听说你们缺砖头?”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意味深长,“我们那边有几块没用的。”
吐尔逊愣住了,阿依古丽也微微睁大了眼睛。
陈墨从窗口望出去,心头一震。
但那句话背后,究竟藏着什么,他还不清楚。
几天后,阳光依旧清冷,但风里少了雪意,多了些春天将至的暖意。
教室门口的木桩上,挂着几条风干的奶酪,那是牧民们送来的谢礼。
阿依古丽正蹲在门口整理课本,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抬头一看,竟是村长努尔苏丹带着几个年轻人,扛着几块灰扑扑的砖头,缓缓走进院子。
孩子们都愣住了,连最调皮的小巴合提也停止了嬉闹,睁大眼睛望着这一幕。
“听说你们缺砖头?”努尔苏丹开口,语气平静得不像他。
吐尔逊站在角落,手里的记账本差点掉在地上。
他下意识看了眼陈墨,后者站在教室窗边,眉头微皱,目光却如针般锐利。
努尔苏丹将砖头放在地上,拍了拍手:“孩子们念书,总比整天在山里疯跑强。”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块石子投入湖心,激起层层涟漪。
阿依古丽起身,有些迟疑地问:“您……是说支持我们办学?”
“我可没说。”村长淡淡地答,转身就走,几个年轻人也跟着离开,只留下那几块砖,沉默地躺在阳光下。
吐尔逊快步走过去,蹲下来看了看砖头,低声对陈墨说:“这砖,是老村公所拆下来的。”
陈墨点点头,没有多说,只是轻轻拍了拍砖上的灰尘。
他知道,这不是真正的支持,而是某种试探,是村长在权衡利弊后的一次示好。
但无论如何,这是个信号。
傍晚,夕阳染红了雪峰,风中带着牧草初融的气息。
陈墨牵着马走在村口的老路上,远远望见一个人影立在岔路口,正是努尔苏丹。
他停住脚步,马儿打了个响鼻,吐出一团白气。
“陈邮员。”村长开口,声音比风还轻,“这是县里来的信。”
他递出一封信,陈墨接过,信封上的红章清晰可辨——“伊犁县教育局”。
“县里要派人来考察。”努尔苏丹看着他,“你准备准备。”
这一刻,陈墨心里一震。
他原以为村长最多只是默许,没想到他竟愿意主动传递这个消息。
“谢谢。”陈墨低声说。
努尔苏丹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背影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
陈墨站在原地,手指捏着信封,心跳却不自觉地加快。
他知道,这封信,不只是通知,更是一个信号——努尔苏丹终于松了口,至少,他愿意让县里的人来看看。
但当他拆开信封的一角,目光扫过开头那行字时,整个人却瞬间僵住了。
“教育干事李建国,将带队前来考察。”
李建国?
那个曾在村大会上拍桌反对建校、称“牧区孩子识字不如认马”的李建国?
陈墨握紧信纸,眼神沉了下去。
阳光还在照着,但他却觉得,风忽然冷了几分。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间教室,夕阳下,阿依古丽正站在窗前,轻轻翻动课本,脸上带着笑意。
陈墨没有让她知道信的内容,只是默默将信折好,放进口袋。
夜色缓缓降临,雪峰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邮站的门还开着,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带着某种隐秘的紧张,也带着某种即将破晓的期待。
明天,阿依古丽会贴出第一张课表。
但今晚,陈墨知道,他必须为即将到来的那场“考察”,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