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风里雨里的那封信
作品:《天山邮驿》 夜已经深了,陈墨骑着马,沿着那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路往家走。
风从背后吹来,带着河面的湿气和草叶的清香。
他的邮包沉甸甸地挂在马背上,里面装着孩子们写给远方父母的信、哈斯木为孙女报英语班的报名表,还有阿依古丽整理的“家校通信课”计划书。
每一份信纸,都像是一座桥,连接着思念与希望。
回到乡邮所时,天边只剩下一抹暗蓝色。
他卸下邮包,轻轻放在桌上,手指摩挲着那些纸张,仿佛能触摸到每一封信背后的故事。
他开始整理邮件,准备第二天的投递。
就在这时,一封信从一叠纸中滑落出来,掉在桌角,发出轻微的响动。
陈墨弯腰拾起,眉头微皱。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写着“阿依古丽老师收”。
他抽出信纸,展开。
那字迹,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是热依娜的。
他记得,小时候的热依娜总是低着头,不敢与人对视,她家的羊圈就在村口,风吹过时,她总是站在那儿,望着远方,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似乎在逃避什么。
而信上,只有一句话:
>“我曾以为女娃读书无用,现在才明白,是我困住了她的未来。”
短短一句话,像一根刺,扎进了陈墨的心里。
他坐回椅子上,手指捏着那张纸,久久未动。
他知道热依娜这些年几乎从不与人来往,更别说写信。
她是个沉默到近乎隐匿的女人,村里人提起她时,总是带着几分惋惜。
可现在,她写了这封信,而且是写给阿依古丽的。
陈墨沉思片刻,抓起外套,推开门,夜风扑面而来。
他要去找她。
热依娜住在村外的旧毡房里,那地方偏僻,几乎没人愿意靠近。
陈墨骑着马,沿着熟悉的小路,在夜色中穿行。
风越来越大,吹得他脸颊生疼,但他没有停下。
到了热依娜的毡房前,他跳下马,轻叩门。
门缓缓打开,露出一张憔悴的脸。
“陈墨?”她低声问,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和警惕。
“我来,是想问一封信的事。”他轻声说,从口袋里取出那张纸,递到她面前。
她看了一眼,眼神一颤,随即低头,缓缓将门打开:“进来吧。”
毡房内很暗,只有角落里一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
热依娜坐在毡毯上,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你……看到了?”她低声问。
“嗯。”陈墨点点头,坐在她对面。
“我……”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眼泪忽然滑落,滴在粗糙的毡毯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谁,但我希望他们听到我的声音。”她哽咽着说,“我当年撕了女儿的书,现在她叫我老师。”
陈墨的心猛地一紧。
他看着这个曾经沉默寡言、封闭自守的女人,此刻却流露出如此深沉的悔恨与渴望。
“你愿意说吗?”他问。
她抬头看着他,眼里闪着泪光:“说给谁听?”
“说给大家听。”陈墨轻声说,“这封信,不该只是写在纸上。它该让大家听见。”
她沉默许久,终于点点头。
第二天,陈墨背着一个老式的录音设备,悄悄地来到了热依娜的毡房。
阳光透过窗缝洒进来,落在她微颤的手上。
她坐在那里,眼神里既有恐惧,也有解脱。
“我不知道从哪说起……”她低声说。
“从你撕掉女儿书的那天开始。”陈墨按下录音键。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那年,我丈夫说女孩读书没用,早晚要嫁人。我……我也这么想。我以为,让她认几个字就够了。可有一天,她从学校回来,抱着书哭,说她想考县里的重点中学。我……我把那本书撕了。”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
“后来,她再也没提过读书的事。我以为我是在为她好,可现在她叫我老师,站在我面前教她弟弟认字……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她抬起头,眼里泛着泪光:“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谁,但我希望他们听到我的声音。如果能有人因为我的故事,愿意让他们的孩子继续读书,我就……我就心满意足了。”
录音机里,她的声音清晰而真实。
陈墨望着她,眼神里满是敬意。
他轻轻收起设备,站起身:“谢谢你愿意说。”
她低头一笑,那笑容里,藏着二十多年来的沉默与悔恨,也藏着一点点的希望。
离开毡房时,陈墨抬头望了眼天边的云。
阳光正从云层间洒下,照在村庄的屋顶上,也照在他肩上的邮包上。
它是写给所有还在犹豫要不要让孩子读书的家长的。
是写给这片土地的。
是写给未来的。
他转身,朝着村口走去。
在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路上,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艾买提。
那个曾在村小读书、后来去了乌鲁木齐开小店的年轻人。
他正在村口的小店里,整理货物。
陈墨走近他,轻声说:“艾买提,我想请你回来,说说你的故事。”
艾买提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瞬间的迟疑,随即点点头:“我愿意说。”夜色深沉,风裹挟着尘土在街角打旋,吹得木窗吱呀作响。
陈墨站在村口的小店前,望着艾买提熟练地将一箱货搬上三轮车,路灯昏黄的光映在他微微佝偻的背上。
“我愿意说,哪怕只让一个孩子继续读书。”艾买提抬头看着陈墨,眼神坚定,声音不大,却像是一块石头落进湖心。
陈墨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并肩走向村里的小学校。
路上,艾买提说起自己当年如何偷偷翻墙去听阿依古丽的课,如何带着全村人的讥笑考到县城中学,又如何在乌鲁木齐打拼,从一个摆摊的小贩变成如今小店的老板。
他说这些时没有炫耀,只是平静地叙述,仿佛在讲述一段别人的故事,但每一句都透着对知识的敬重与对命运的不甘。
夜风渐急,吹得他们衣角翻飞。
陈墨听着,心里却在想:这样的人,这样的故事,不该被埋没。
第二天夜里,乡邮所的灯光亮到很晚。
桌上堆满了整理好的资料:阿依古丽手写的双语教学报告、孩子们的作业本、家长访谈记录,还有艾买提从乌鲁木齐带来的几张旧照片——那是在村小读书时拍的,泛黄、斑驳,却透着一股倔强的生命力。
“这不只是家长会,是孩子们的未来。”阿依古丽轻声说,将一沓打印好的讲稿放在桌角。
陈墨点点头,从邮包里取出那封被红布包裹的信,轻轻放在桌上。
信纸边角有些泛黄,字迹却依旧清晰。
他看着它,仿佛听见了热依娜那句:“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谁,但我希望他们听到我的声音。”
“明天,它会说话。”他说。
窗外,风声呼啸,像是要掀翻整个屋顶。
邮包静静地靠在墙角,鼓鼓囊囊,沉甸甸地压在陈墨心头。
他望着它,心中默念:“明天,我要让每一封信都找到它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