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活着,才有一切
作品:《边荒小吏》 秦红玉默默地将碗里最后一点冷掉的汤水吃完,甚至连碗沿都仔细地刮了刮。
她动作不见粗鄙,反而带着一种异样的认真,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吃完后,她将碗轻轻放在矮桌上,然后站起身。
王爵正琢磨着该怎么跟这位“女侠”套套近乎。
却见秦红玉径直朝着那扇漏风的破木门走去。
她……这是要干嘛?
王爵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
“等等!”王爵几乎是弹跳起来,一个箭步冲过去,张开双臂拦在了门前。
秦红玉的脚步停下,离王爵不过半步距离。
她微微抬眸,那双清冷的眸子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无声地询问。
王爵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尤其是刚刚见识过她那雷霆手段,此刻更是压力山大。
他咽了口唾沫,赶紧挤出笑容,语气又快又急,生怕说慢了她就直接动手闯出去。
“秦……秦姑娘,女侠!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秦红玉沉默。
王爵只好自顾自地说下去,语重心长,“你看啊,咱们这文书可是签了字画了押的!在大楚律法上,你我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稍微顿了顿,观察着秦红玉的反应,对方依旧面无表情。
“这意味着,你要是现在跑了,那就是逃妻!而我,作为你的丈夫,还是安户所里负责管理配婚的令史,知情不报甚至纵容妻子逃亡,那可是大罪!要连坐的!轻则丢官罢职,重则……重则跟你一样,沦为流人,甚至掉脑袋!”
王爵尽量把后果说得严重些,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秦红玉。
见她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心中稍定,继续加码。
“再说了,女侠你来时,这一路也看见了吧?这他娘的是什么鬼地方?边荒!黑石营!除了石头就是风沙,方圆百里寸草不生,狼都比人多!您功夫是好,可这荒芜绝地,可不是靠拳脚就能闯出去的!”
他伸手指了指门外无边的黑暗和呼啸的寒风,“您听听这风!这晚上出去,别说找路,能不能熬到天亮都是问题!冻死、饿死、被狼叼走……那下场,可比落在张屠夫手里好不了多少!”
王爵说得很直白,甚至有些残酷。
但他知道,对这种心志坚定的女人,温言软语的劝说恐怕无效。
只有摆出现实最冰冷残酷的一面,才能让她清醒。
秦红玉的目光终于从王爵脸上移开,似乎透过那扇破门的缝隙,望向了外面漆黑冰冷的夜。
她的嘴唇微微抿紧,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王爵猜想她在权衡,在计算生存的概率。
他屏住呼吸,不敢打扰。
屋内只剩下火堆残余的噼啪声,以及门外永无止境的风嚎。
秦红玉周身那层若有若无的、准备离开的锐利气息,缓缓消散了。
她微微垂下了眼睫,依旧没有说话,但身体却转向了屋内。
她放弃了离开的打算。
王爵提到嗓子眼的心,扑通一下落回了肚子里,差点虚脱。
他赶紧侧身让开门口,讪笑道,“这就对了嘛!好死不如赖活着!咱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呃……是同舟共济!先想办法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秦红玉没理他的絮叨,径直走向屋里唯一的那张破木床。
王爵眼睁睁看着她毫不客气地在那张勉强铺了点干草的床上躺了下来。
甚至还调整了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王爵,“……”
得,床是没了。
他刚挪动脚步,想商量一下这睡觉的分配问题。
比如能不能挤一挤,或者轮着睡?
就听见床上传来极其轻微的“嘎嘣”一声。
声音很小,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那是骨节摩擦发出的脆响。
来源是秦红玉搭在身侧的手。
她的手指看似随意地蜷缩着,但刚才那一声警告意味十足的轻响。
明确无误地告诉王爵,别过来,非请勿近,否则后果自负。
王爵瞬间想起了张屠夫那被卸掉关节的手腕,和肿成萝卜的脚趾。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瞬间破灭。
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操!
老子这哪是领回来一个老婆,分明是请回来一尊能动武的女夜叉!
得,认栽吧。
王爵悻悻然地走到墙角,把那堆原本用来堵漏风的枯草归拢了一下。
勉强铺成了一个简陋的、勉强能称之为“地铺”的东西。
又把自己那件又薄又硬的差役服脱下来盖在身上,反正穿着也不暖和。
他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地铺上,听着床上传来均匀却轻微的呼吸声,知道秦红玉根本没睡。
屋里气氛尴尬又凝滞。
寒风时不时从门窗的破洞钻进来,吹得王爵直哆嗦。
地面的寒气更是无孔不入,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躺在冰窖里。
对比床上虽然破旧但至少隔凉的床铺,王爵心里悲愤交加。
这穿越待遇,简直是地狱中的地狱模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冻得睡不着,也许是今天经历的一切太过刺激。
王爵憋不住心里的好奇,望着床上那个模糊的轮廓,小声开口问道。
“那个……秦姑娘,你……是因为什么被流放到这鬼地方来的?”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寂静。
只有风声呜咽。
王爵能感觉到,床上的人呼吸节奏没有丝毫变化,但她绝对醒着。
她不想回答。
王爵等了一会儿,自嘲地笑了笑。
也是,谁愿意跟一个刚见面的、名义上的“丈夫”剖白这种悲惨往事?
更何况这个“丈夫”还是个看起来就不怎么靠谱的小吏。
他叹了口气,声音在寒冷的夜里显得有些飘忽,“算了,不想说就不说吧。其实……来这黑石营的,有几个不觉得自己冤枉?有几个不觉得自己无辜?”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秦红玉听。
“抄家的、灭门的、站错队的、被诬陷的……各种各样的理由,五花八门。但这世道就是这样,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也能被染成黑的。到了这里,以前的身份、荣耀、冤屈……都他娘的不重要了。”
王爵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唏嘘和劝慰。
“在这里,唯一重要的事,就是活下去。想尽一切办法,不顾一切地活下去。只有先喘着气,只有先站稳了,其他的……其他的比如报仇啊,雪耻啊,或者只是想好好吃顿饱饭,才有点盼头,才有那么一点点希望。”
“活着,才有一切。”
他说完这番话,便不再出声,将身上那件硬邦邦的衣服裹紧了些,努力忽略地面的冰冷和身体的疲惫,强迫自己入睡。
床上,秦红玉依旧一动不动。
但在黑暗中,她那双清冷的眸子悄然睁开,望着低矮的、被烟熏黑的屋顶。
王爵那几句关于“活着”的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眼底激起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那深不见底的冰冷麻木,似乎被撬开了一道几乎不可见的缝隙。
但那波动转瞬即逝,很快又恢复了深潭般的沉寂。
只是那沉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松动。
夜,更深了。
寒风依旧在屋外咆哮,试图侵入这间勉强提供了一丝庇护的破屋。
屋里,一床一地,两人无言。
各自想着心事,在冰冷的边荒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