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南安，孔庙。


    时值深秋，木叶凋零，灰白色的天空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往日书声琅琅、充满肃穆儒风的孔庙，此刻却被一种悲怆、愤怒、近乎疯狂的决绝气氛所笼罩。


    青石铺就的庭院里，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并非莘莘学子，而多是身着劲装、腰佩刀剑的武士，以及一些神色激动、褒衣博带的士人。他们的目光，都紧紧盯着大殿前那个一身素缟、长身玉立的青年。


    郑森，郑芝龙的长子，此刻正站在至圣先师的神位前。他年仅二十一岁，面容因连日来的悲愤与煎熬而清减，但那双继承自父亲的锐利眼眸，此刻却燃烧着与其年龄不符的、近乎炽烈的火焰。火光深处，是巨大的痛苦、幻灭，以及从灰烬中涅槃重生的坚毅。


    他身上穿的，不是平日里习惯的锦绣华服，也不是象征士子身份的襕衫，而是一身粗糙的麻布孝服。北京陷落、崇祯帝殉国的噩耗传来时，他正在南京国子监求学，闻讯后如遭雷击，痛哭失声，当即率国子监诸生为君父服丧。


    然而，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他那位雄踞东南、被他视为海上擎天巨柱的父亲郑芝龙，竟然不顾他的苦苦劝阻，决意率领大部分郑氏宗族和主力部队，北上福州，向清廷贝勒博洛投降！


    父降子不降！


    这个消息，彻底撕裂了郑森的心。忠与孝，家与国，在这惊天变局中，发生了最剧烈、最残酷的冲突。他无法理解父亲为何如此短视，甘为贰臣，将一生基业和身后名节尽付流水。巨大的失望和愤怒，压倒了对父亲的敬畏与亲情。


    他星夜兼程，从南京赶回福建，不是为追随父亲，而是要为已然倾覆的大明王朝，守住东南海疆这最后一点元气，守住他心中那份不容玷污的“忠义”！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秋日腐朽树叶的气息。他缓缓抬起手，解开发髻，任由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然后，他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令在场所有人屏息的举动——


    他猛地将头上那顶象征着读书人身份、承载着“学而优则仕”梦想的儒生方巾，狠狠扯下！紧接着，他开始撕扯身上那件做工精良、代表着士子风华的青色襕衫。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中显得格外刺耳。他用力极大，仿佛要撕碎的不仅仅是这件衣服，更是过去那个一心只读圣贤书、幻想通过科举报效朝廷的郑森，是那个对父亲充满崇拜和依赖的郑森，是整个已然崩塌的、安稳的旧世界！


    粗糙的麻布孝服下，早已穿好了一身戎装——紧身的箭袖、皮质的护腕、以及一袭深色的战袍。


    “父亲！！”


    他身后，一个年幼的弟弟失声痛哭，想要上前阻拦，却被身旁的家将死死拉住。


    郑森恍若未闻。他将撕碎的儒巾和襕衫，奋力投入早已准备好的铜盆之中。盆内，火焰猛地窜起，贪婪地吞噬着那些丝帛，发出噼啪的声响，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坚毅而扭曲的脸庞。


    “皇上殉社稷，神州陆沉！此乃士子之奇耻，人臣之至痛！”


    他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往日清朗的读书声，而是带着血泪的、沉痛无比的呐喊，如同受伤的幼龙发出的悲鸣，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父亲……郑芝龙！身受国恩，官拜都督，世镇闽海！然其不念君父之仇，不恤忠臣之义，贪生怕死，觍颜事虏！此举，非吾父也！乃**也！”


    字字如刀，掷地有声。庭下众人无不震动，许多老家将和忠于明朝的部下，听得热泪盈眶，血脉贲张。


    “我郑森！”他猛地转身，面对众人，手指苍天，“自今日起，与降清之郑芝龙，恩断义绝！吾乃大明臣子，此生唯有尽忠报国，恢复中原，虽万死而不辞！”


    他“唰”的一声，抽出腰间那柄御赐的宝剑。剑光如水，在秋日的阴霾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孔圣人在上！皇天后**鉴！”


    他将剑尖指向那燃烧着儒冠青衫的火焰，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宣誓，又如同诅咒：


    “我郑森，焚我儒衣，投笔从戎！执干戈以卫社稷，统舟师以清海宇！上报国仇，下雪家耻！此生不逐鞑虏，不复大明，誓不为人！”


    “若有违此誓，天人共戮，神人共愤！”


    誓言如同惊雷，滚过庭院，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火焰渐渐熄灭，盆中只剩下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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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烬。那个温文尔雅的国子监太学生郑森，也随之化为了灰烬。


    站在这里的，是一个褪尽铅华、只剩下一腔孤愤与决绝的战士，一个即将扛起抗清大旗、注定要在这波澜壮阔的时代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领袖。


    庭下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海啸般的呼应。


    “愿追随国姓爷！！”（隆武帝不久后赐郑森姓“朱”，改名“成功”，从此人称“国姓爷”）


    “尽忠报国！恢复中原！”


    “杀**！雪国耻！”


    老将施琅、陈辉、洪旭等率先跪倒在地，紧接着，所有家将、士兵、乃至许多闻讯赶来的士人百姓，都黑压压地跪倒一片。


    怒吼声、宣誓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破了孔庙肃穆的屋顶，直上云霄，仿佛要向这昏暗的天地宣告一个不屈意志的诞生。


    郑成功——此刻我们已可以这样称呼他——手持宝剑，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群情激愤的场面。他脸上的悲恸渐渐被一种沉毅果决所取代。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一个人的儿子，而是千千万万不甘为奴的汉人的希望所系。他脚下的路，将充满荆棘、鲜血和难以想象的艰难，但他义无反顾。


    他失去了父亲的支持和那庞大的海上帝国遗产，但他赢得了人心，赢得了一面比任何令旗都更具号召力的精神旗帜——忠义与复仇的旗帜。


    “传令！”


    他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即刻起，收拢所有不愿降清的旧部，汇聚所有忠义之士！水师战舰，集结待命！粮草军械，加紧筹备！以金门、厦门为基，我要在这东南海上，重树大明旌旗！”


    “谨遵国姓爷号令！”


    历史的车轮，在这里猛地转了一个弯。郑芝龙选择了一条现实而**的路，而他的长子，却选择了一条看似最为艰难、却光芒万丈的英雄之路。


    儒冠已焚，戎装已着。龙吟东南，海波为之激荡。一个属于国姓爷郑成功的时代，就在这福建孔庙的灰烬与誓言中，悲壮地开启了。


    他将用火与剑，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书写下一段堪称“盗亦有道”极致诠释的、荡气回肠的海上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