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浊浪，沉重地拍打着珠江口外星罗棋布的岛礁，发出呜咽般的闷响。海天之间，弥漫着一股咸腥与压抑交织的气息。


    时值清初严厉的“迁界禁海”令之后，曾经帆影不绝的黄金水道，如今显得异常空旷而死寂。然而，这种死寂之下，却潜藏着远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加狂暴和危险的力量。


    当国姓爷郑成功高举“反清复明”的大旗，倾尽全力北伐中原，其兵锋与注意力尽数被吸引至长江流域及更远的北方时，他留在华南沿海的力量不可避免地变得薄弱。那道曾凭借强大武力勉强维系的海上秩序藩篱，再次出现了巨大的缺口。


    而这一次，从这缺口中汹涌而出的，不再是零散的、小股的匪徒，而是更具组织、规模更大、也更加难以驯服的巨鲨——以“五色旗”或“六色旗”为标识的华南海盗联盟。


    在大屿山一处隐蔽的、被称为“东涌”的湾澳里，景象与外面的死寂截然不同。


    这里仿佛一个喧嚣而混乱的海上浮城。密密麻麻、各式各样的船只挤满了港湾：高大的改装商船、敏捷的快蟹艇、甚至还有一些抢夺来的官军哨船。


    船上、岸边的简陋棚屋间，随处可见袒胸露臂、肤色黝黑、眼神彪悍的汉子。他们或擦拭着刀剑火铳，或**喝酒，或大声争吵，空气中弥漫着粗野的喧嚣、劣质烧酒的气味以及一种无所顾忌的放纵感。


    这便是华南海盗在十七世纪末期鼎盛时期的缩影。他们并非铁板一块，而是按照地域、宗族、或者纯粹的实力，形成了几个主要的帮派体系，为了区分敌我、协调行动、划分地盘，他们采用了简单的颜色旗帜作为标识，逐渐形成了“六旗”并立的格局：


    ·红旗帮：势力最大、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一支。以珠江口至香港大屿山一带为主要基地。首领郑一，为人豪迈而有魄力，其妻石香姑（即后来的郑一嫂）精明强干，在帮中威望极高。红旗帮船多粮足，纪律相对较严，是联盟中的主导力量。


    ·黄旗帮：活动于广东阳江、电白至琼州海峡（海南岛）一带。首领吴知青，原为疍家渔民首领，性格较为保守，但根基深厚，与沿岸疍家人联系紧密。


    ·蓝旗帮：盘踞在雷州半岛西部及北部湾海域。首领麦有金，绰号“鸩婆”，以狡猾多诈著称，擅长偷袭和谈判。


    ·黑旗帮：势力范围在福建沿海与广东潮汕交界一带。首领郭婆带，悍勇好斗，是联盟中著名的猛将，但也以残忍嗜杀闻名。


    ·白旗帮：活动于浙江舟山群岛至福建北部海域。首领梁宝，原为明军水师军官，部众中溃兵较多，战术较为正规。


    ·绿旗帮（或称青旗帮）：规模较小，主要在两广交界处活动，首领李尚青，常作为其他大帮派的附庸或雇佣兵存在。


    这六大帮派，合则力强，分则力弱。他们之间既有合作，更有猜忌、竞争，甚至不时爆发**。为了协调关系、避免恶性内耗、共同应对官军（主要是清水师，但此时力量也很薄弱）的威胁，以及最重要的——更有效地瓜分沿海贸易的巨额利润，他们形成了一种松散的联盟关系。


    今日，在东涌湾澳最大的那艘三桅大帆船——这是红旗帮的旗舰——的宽阔甲板上，一场决定“生意”分配的会议正在举行。这便是“六旗联盟”最高层面的“分赃大会”。


    甲板中央摆开一张粗糙的木桌，上面摊开一张手绘的、标注着简单符号的海域地图。六位声名赫赫的海盗头子围桌而坐，身后站着各自的心腹悍将，人人带刀，眼神交错间充满了警惕与审视。海风吹动着他们身后代表各自帮派的色旗，哗啦作响。


    郑一作为东道主和实力最强者，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各位老大！废话不多讲！如今‘海上龙王’（指郑成功）北上去找**皇帝的麻烦，这南海，又轮到咱们兄弟当家了！老规矩，先把‘水路’（贸易航线）和‘牧场’（可劫掠的富庶沿岸区域）划清楚，免得自家兄弟伤了和气！”


    他粗壮的手指戳在地图上：“从虎门到伶仃洋这条肥线，还是我红旗的！过往的广府商船、还有那些和澳门番鬼做生意的船，都归我招呼！”


    “郑老大，你口气也忒大了！”黑旗帮郭婆带立刻瓮声反对，脸上刀疤扭曲，“这条线油水最厚，凭什么你红旗一家独吞？我黑旗的兄弟也要吃饭！”


    “哼！”蓝旗帮麦有金阴恻恻地一笑，“郭老大说的是。依我看，这条线，咱们六家轮流坐庄，或者按出力的船数分账，才叫公平！”


    顿时，桌上吵成一团。黄旗、白旗也纷纷提出自己的诉求，争夺着通往福建、浙江的航线以及沿岸盐场、富庶村镇的“保护费”征收权。空气中**味弥漫，几乎一点就着。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却带着不容置疑冷静的女声响起：“诸位当家，吵能吵出银子来吗？”


    众人一愣，目光转向郑一身旁。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郑一的妻子，石香姑。她今日穿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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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利落的深色衣裤，并未刻意装扮，但眉宇间的英气与精明，却让她在这群粗豪的汉子中显得格外突出。


    “嫂子有何高见？”白旗帮梁宝比较持重，开口问道。


    石香姑走到桌边，目光扫过地图：


    “航线就这么几条，肥肉就这么多。咱们在这里争得头破血流，便宜的是谁？是那些缩在广州城里的清水师老爷？还是等着看咱们自相残杀的澳门番鬼？”


    她顿了顿，见众人沉默，继续道：


    “依我看，老路子得变一变。以前是各守各的‘路’，撞运气的成分太大。不如这样：各旗依旧主要负责自家门口的海域，但遇到‘大肥羊’（大型商队或官船），一家吃不下，就发信号，附近各家按约定好的比例出兵，得手后按船、按人头分账！若是哪家坏了规矩，私自吞了好处，或者见了信号不出力……那就别怪其他五家联手，把他清出去！”


    这个提议，既保留了各帮派的基本地盘，又通过利益捆绑和惩罚机制，促使他们在大型行动中协同合作，避免了内耗。众头目沉吟起来，互相交换着眼色。这显然比单纯划分死地盘更灵活，也更能保证利益最大化。


    “我红旗家先表个态，”郑一立刻支持妻子，“就按我婆娘说的办！谁赞成？谁反对？”他豹眼环视，手有意无意地按在了刀柄上。


    最终，在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确定了各种情况下的出兵比例和分账细则后，一份口头上的“盟约”算是达成了。虽然彼此间的信任依旧脆弱，但至少在表面上，六大帮派达成了暂时的利益平衡。


    会议散去，各色旗帜的船只陆续离开东涌湾澳，驶向自己掌控的海域。郑一看着远去的船影，哼了一声：


    “一群喂不饱的豺狼！”


    石香姑却淡淡道：“豺狼有豺狼的用处。眼下，还得靠着他们壮声势。只要我们红旗一直是最强的狼王，就不怕他们反噬。”


    她转身，望向港湾内林立的红旗帮船只，眼神锐利：


    “吩咐下去，叫各队头目来见我。新的规矩定了，咱们自家的规矩，更要立得清清楚楚！谁要是以为联盟了就可以松懈，坏了我的法度，我第一个不答应！”


    混乱的联盟已然形成，无数张饥饿的嘴正等待着猎物。而红旗帮，这条联盟中最强大的巨鲨，在郑一和石香姑的统领下，正磨利獠牙，准备在这片因失去秩序而变得更加血腥和诱人的


    海洋猎场上，攫取最大的那一块肉。


    怒海群鲨的时代，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