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三年（清顺治十六年，公元1659年）夏，厦门湾。


    这里的海，不再仅仅是商船往来的通道，也不再仅仅是水师操练的场所。它汇聚成一片钢铁与意志的森林，一股即将奔腾北上的历史洪流。


    数以千计的战舰——高耸如楼的福船、迅捷如鲨的快哨、装备重炮的夹板巨舰以及无数改装后的商船、运输船——铺满了广阔的海面，帆樯遮天蔽日，仿佛一片移动的、承载着最后汉家希望的浮城。空气中弥漫着桐油、硝磺、湿帆布以及一种近乎凝滞的、大战前的肃杀气息。


    金厦基地数年的呕心沥血，“山海五商”不计成本的输血，剿抚并用对四方力量的整合，终于在这一刻，凝聚成了这支堪称当时东亚最强大的海上武装力量。它的目标，不再是局限于东南海疆的割据自保，而是直指那沦陷已久的中原腹地，那无数汉人魂牵梦萦的旧都——南京。


    郑成功，立于最大的旗舰“延平王号”（不久前，他刚受封延平郡王）的巍峨舰首。他身披金甲，外罩一件猩红的蟠龙战袍，手扶腰间御赐宝剑的剑柄，目光如炬，越过层层舰船，投向北方那水天相接之处。海风猎猎，吹动他战袍的下摆和盔缨，更显得他身形挺拔，气度恢宏，仿佛一尊海神，即将率领他的波塞冬军团，去进行一场史诗般的远征。


    数年的磨砺，早已洗去了他焚衣起兵时的悲愤与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毅、果决以及肩负巨任的王者之气。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但微微抿紧的嘴唇和深邃眼眸中跳跃的光芒，透露着他内心的澎湃与决绝。


    “鸣炮！升旗！”


    他沉声下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旗舰的每个角落。


    “咚！咚！咚！咚！”


    震耳欲聋的礼炮声，自“延平王号”率先响起，随即，如同连锁反应，港湾内所有战舰依次鸣放号炮。沉重的炮声滚过海面，震得人心头发颤，连海浪都仿佛为之一滞。


    这不是实战的炮火，而是誓师的敬礼，是向天地、向敌人、也向自己宣告：大军，即将启程！


    在轰鸣的炮声中，数面巨大的旗帜在“延平王号”的主桅上冉冉升起，迎风展开。


    最上方，是象征大明正统的日月旗；稍下，是红底金字的“郑”字大纛；再其下，是一面新制的帅旗，上书“招讨大将军延平王朱”一行大字（他获赐国姓，故称朱成功）。


    旗帜在夏日的海风中剧烈舞动，猎猎作响，成为了这片钢铁海洋最耀眼、最凝聚人心的象征。


    炮声停息，海面上出现短暂的寂静，唯有风声和旗帜舞动的猎猎声。所有舰船上的将士，无论来自他的嫡系，还是新近归附的海盗改编部队，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那艘旗舰，那个红色的身影上。


    郑成功向前迈出一步，运足中气，他的声音通过特制的铜喇叭，清晰地传向四周的舰船，虽不能达于全军，但核心舰只皆能闻听，且自有传令官将此番话语迅速通传各船：


    “三军将士们！袍泽们！”


    他的声音沉雄有力，在海天之间回荡，“自甲申国难，神州陆沉，已十五载矣！十五年来，鞑虏肆虐中原，屠我百姓，毁我衣冠，此乃华夏三千年未有之奇耻大辱！”


    他的话语，瞬间点燃了无数将士深埋心底的家国之痛。许多来自北方的老兵，眼眶瞬间红了；那些被“迁界禁海”逼得家破人亡的闽粤子弟，握紧了手中的刀枪。


    “吾父芝龙，惜身惧祸，觍颜事虏，为我郑门之耻，亦为我华夏之痛！然，天不绝汉祚，忠义之气，长存于天地之间！我辈军人，食皇明之禄，受百姓之奉，岂能坐视君父之仇不报，岂能忍看山河破碎、同胞为奴？！”


    “不能！不能！！”


    周围舰船上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声浪震天动地。


    “好！”


    郑成功猛地拔出宝剑，剑指北方，“今日！我郑成功，奉大明永历天子正朔，统率雄师十万，战舰千艘，誓师北伐！吾等兵锋所向，直指金陵龙盘虎踞之地！吾等要收复旧都，光复江南，然后挥师北上，直捣黄龙，荡清腥膻，再造大明！”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誓死追随国姓爷！！”


    “杀到南京去！！”


    狂热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士兵们挥舞着兵器，情绪激昂到了顶点。


    北伐，恢复中原，这是自南宋以来多少仁人志士的梦想！如今，由这位年轻而充满传奇色彩的“国姓爷”率领，似乎变得触手可及！


    郑成功待声浪稍平，继续道：


    “此行北征，前途多艰，必有恶战！然，我军乃堂堂正正之师，上承天命，下顺民心，更有万千忠魂护佑！凡我将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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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奋勇争先，恪遵军令！有功者，赏！怯战者，斩！扰民者，严惩不贷！吾等不仅要恢复山河，更要昭示天下：汉家男儿之脊梁未断，华夏文明之薪火永传！”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麾下诸将——施琅、甘辉、万礼、马信、杨才……一张张或坚毅、或狂热、或沉稳的面孔。


    “传令各镇：以张煌言侍郎所部为前导，自浙东沿海北上，招抚义师，以为呼应！我亲率中军主力，沿海路进发，入长江，叩击瓜洲、镇江，直逼南京城下！水陆并进，务求全功！”


    “谨遵王令！！”


    众将轰然应诺，声如雷霆。


    “起锚！升帆！”


    郑成功宝剑挥下，发出了最终的命令。


    巨大的铁锚被绞盘缓缓拉起，沉重的船帆沿着桅杆攀升，吃饱了风，鼓胀起来。庞大的舰队，如同沉睡的巨龙苏醒，开始缓缓移动。


    首先是最外围的哨船、快艇，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出，担任前驱和警戒；随后是各镇的主力战舰，按照预定的序列，依次调整航向，驶出港湾；最后是庞大的运输船队，装载着粮草、**、攻城器械和后续部队。


    千帆竞渡，百舸争流。规模空前的舰队，排开壮观的阵型，向着北方，向着那条浩荡的长江，向着那座承载着无数梦想与痛苦的六朝古都，开始了悲壮的进军。


    澳门派来的观察员（以商人身份伪装），站在一艘小艇上，目瞪口呆地望着这史诗般的场面，手中的望远镜微微颤抖。他必须立刻将这份震撼性的情报送回澳门：国姓爷的力量，远超他们之前的任何预估！东南海上，真的崛起了一条意图翻江倒海的巨龙！


    郑成功依旧屹立在舰首，红色的战袍如同燃烧的火焰。他的雄心，他的抱负，他十五年来积压的国仇家恨，此刻都化作了这浩荡北征的洪流。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南京的城墙，看到了江南父老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场景，看到了中兴大明的曙光。


    海风呼啸，吹动着猎猎旌旗，也吹动着无数将士的命运。北征的号角已经吹响，历史的车轮，被这股强大的海上力量猛烈地推动着，驶向一个未知而悲壮的结局。


    这条由信念、武力、贸易和鲜血共同铺就的北伐之路，最终将通向辉煌的顶点，还是沉痛的深渊？答案，藏在前方那波涛汹涌的航路与战火硝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