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我救又轻又脆,却像一记耳光,扇在周家老宅每个人的脸上。


    周青川的娘亲王氏,看着自己七岁的儿子,像是第一天认识他。


    她没再哭了。


    眼泪好像流干了,也好像被儿子这句话给堵了回去。


    她最后看了一眼台阶上那个面无表情的老人,那是她的公公,是她丈夫的亲爹。


    王氏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到草席边,弯腰抓住一角。


    “青川,搭把手。”


    “好。”


    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就这么拖着草席上的周雍,朝着院子角落那间破旧的土屋挪去。


    周青川小小的身板一边扶着母亲一边拉着父亲草席的样子,看的院子里的邻里乡亲一阵唏嘘。


    “作孽啊!”


    “这老周头的心,是石头做的吧。”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人群响了起来。


    “周唤亭。”


    村长李德全背着手,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一脸的褶子拧在一起。


    他站定在院子中央,浑浊的眼睛盯着台阶上的周唤亭。


    “镇上的王员外家,前几天托我问个事。”


    “在收仆人七岁以下的娃儿,给员外公子当伴读,身子骨干净就行。”


    李村长顿了顿,一字一句地砸出来。


    “签了死契,当场给十两纹银!”


    这话一出,院子里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死契!


    那不是活契,不是短工。


    死契就是卖身契,一旦画了押,这孩子这辈子就跟家里再没关系,生杀予夺全凭主家一句话。


    为奴为仆,一辈子都是牛马。


    他们这些佃户是穷,是苦,可好歹是自由身,谁家舍得把根苗卖进那种地方?


    周唤亭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捏着烟袋的手青筋暴起。


    “李德全!你安的什么心!”


    他气得鼻孔里喷出两股粗气。


    要他卖孙子?


    他周唤亭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以后在这周家村还怎么抬头做人!


    他不是心疼周青川,是心疼自己的脸面。


    “我不可...”


    周唤亭话还没说完,拉着草席的周青川停下脚步,他让母亲先拉着草席父亲搬到板车上,自己又走到了屋子里,冲着村长说道。


    “我去!”


    “给钱我就去!”


    “不行!”


    周唤亭脸色铁青斩钉截铁,可是周青川毫无惧意。


    “祖父,咱们已经分家。这去不去乃是我家家事,父亲昏迷我可以主事!”


    看着小小的人儿说出此话,周唤亭的脸彻底黑了。


    做了几十年的家主,从来没有那个小辈敢如此忤逆自己。可今天却被这大房的孙儿顶撞,气得他扬起烟袋就要打。


    可是周青川非但没躲反而迎了上去,“大夏以孝治天下,祖父就是打死我,我也要为父治病!”


    周青川将大夏律法搬出,周唤亭顿时不敢动手了。


    他收起烟袋冷哼一声,“告诉你,没有我的同意,你一个七岁稚童不可能做主。你就算去了,员外家也不敢收你!”


    周唤亭此话不假,在大夏只有家主能够做主,他们一家户籍还在一起,那周青川就说的不算。


    “那祖父就是想要让我眼睁睁看着父亲如此?”


    周青川压抑着心中的怒气询问着。


    整个屋子里顿时变得异常凝重。


    而在听到死契的时候,赵熙的心思就活络起来。


    十两银子给大哥治病花三两还能剩七两!


    相公去府城赶考的盘缠,儿子的束脩,这不都有着落了?


    看着面前的气愤,她赶紧上前一步,扯了扯周唤亭的袖子劝阻。


    “公公,您别气,侄儿也是小心一片为了大哥。”


    “大哥这腿要想治,三两银子咱们上哪儿凑去?这也是没办法的法子啊。”


    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劝慰的劲儿。


    “再说了大哥为了这个家操劳了半辈子,现在他倒下了,青川身为他的儿子,想为爹爹牺牲一下,咱们不应该阻止!”


    周乾诧异地看了自己婆娘一眼。


    什么时候,她变得这么顾全大局,这么深明大义了?


    可当他看到赵熙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精光时,瞬间就想明白了。


    为了那五两银子!


    周乾清了清嗓子,也站了出来,对着周唤亭躬身道。


    “爹,赵熙说得有理。眼下救大哥的命要紧,咱们只能委屈青川了。”


    周唤亭哪里不清楚这对夫妻打的什么算盘。


    他浑浊的眼睛扫过远处草席上人事不知的大儿子。


    那条扭曲的腿就算治好恐怕也是废了。


    一个废人,以后就是个累赘。


    他又看向身旁的小儿子,这是个读书人,是周家未来的指望。


    得罪了他,以后谁给自己养老送终?


    周唤亭心里的那杆秤,此刻歪的更狠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唉!”


    他闭上眼,像是做了天大的牺牲。


    “那就把他送去吧。周乾你跟着过去签契!”


    赵熙的眼睛里迸出光来。


    她用手肘飞快地捅了捅身旁的周乾。


    “乾哥儿,你还愣着干什么!”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子藏不住的兴奋。


    “赶紧跟村长去,把事儿办了,好拿钱给大哥治腿!”


    周乾像是刚从梦里醒过来,连忙点头。


    “哦,好,好!”


    他搓了搓手,跟着村长李德全,看着周青川。


    “贤侄!咱们何时动身!”


    看着已经迫不及待的叔父,周青川心中冷笑。


    这一家子哪会如此好心,肯定是看上了那银子。


    不过只要给父亲治好病,剩下的让他们拿去也就算了。


    毕竟自己以后有的是手段挣钱。


    “动身不急,不过事情先要说好。家现在就分,村长爷爷和父老乡亲都在当做个见证。这十两银子,三两给我父治病,二两留给我母,剩下五两当做分家补偿给祖父叔父你们!”


    周青川说完,周乾看了看媳妇又看了看周唤亭。


    他当然同意啊,反正大哥治好了也不能下地干活,留着也是累赘,正好分家了。而且还白得五两银子,这种好事他当然同意。


    “爹,青川大了,既然他都说了,你就同意吧!”


    周唤亭看了周乾一眼,点了点头。


    “那从今天起,分家!东边你们住的那两间就是你们家的,山西边的半亩田给你们过火,山东边的是我们的!”


    周青川才不在乎那些薄地,但是看着祖父偏心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那就谢过祖父了!青川记在心里了!”


    周青川意味深长的说完,便朝着自家屋子走去。


    此刻的母亲正在吃力的抬着草席,周青川和村长叔父走了过去。


    “周家大媳妇,有件事得跟你说。”


    村长把王员外家要买童仆的事,又复述了一遍。


    “死契,十两银。”


    王氏的身体晃了晃,像是没听懂。


    她呆呆地看着村长,又看看身旁的小叔周乾。


    然后她像是明白了什么,猛地回头一把将周青川死死地搂在怀里。


    “不!”


    那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里撕出来的。


    “不行!青川是我的儿,我不卖!”


    眼泪再一次决堤。


    周乾皱起了眉上前一步。


    “嫂嫂,你糊涂啊!眼下只有这个法子能救大哥的命了!”


    他脸上带着焦急,语气却是不容置喙。


    “再说了,这哪是卖?去当给员外家的小少爷伴读,这是给青川找个好出路,!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不比在咱们这泥腿子家强?”


    伴读。


    多好听的词。


    李德全浑浊的眼睛瞥向别处,像是被太阳晃了眼。


    王氏只是摇头,疯了一样地摇头。


    她什么也听不进去,只知道怀里的,是她的命。


    “不卖,我的儿不卖。”


    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对哭泣的母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