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心悸

作品:《让你卖身当书童,你考个状元干什么?

    周青川走出人群时,身后那片死寂的敬畏,比任何喧嚣的议论都更令人心悸。


    他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平稳。


    那小小的身躯,在清晨的阳光下,投下一道笔直而孤独的影子。


    他赢了,用一个七岁孩童所能动用的最惨烈、最决绝的方式,将那一家人钉在了耻辱柱上。


    也为自己那风雨飘摇的小家,换来了一道暂时的屏障。


    可胜利的滋味,并不甜美。


    那股在周家老宅门前支撑着他的滔天怒火与冰冷算计,在离开众人视线后,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对这个家未来更沉重的忧虑。


    今天这番惊天动地的大不孝,早已随着周二狗的牛车,传回了自己家中。


    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是父亲那根深蒂固的孝道枷锁下的暴怒,还是母亲那被吓破了胆的眼泪?


    当那间破败的土坯房出现在视野中时,周青川的心,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一推就要散架的木门。


    屋内的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绝望的气息。


    母亲王氏坐在炕边,双眼红肿,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


    见到他进来,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只是死死地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同村的周二狗局促地站在一旁,那张憨厚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和不知所措。


    他看到周青川,张了张嘴,最后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眼神里充满了复杂,有惊叹,有同情,更有几分深深的畏惧。


    而周青川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了土炕上。


    父亲周雍半靠在那里,那张因伤痛和饥饿而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愤怒,没有责备,甚至没有惊讶。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走进来的儿子,那双曾经充满着朴实光彩的眼睛。


    此刻却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只剩下无尽的灰败与死寂。


    整个屋子,安静得可怕。


    周青川没有说话,他默默地走到炕前,将手里的篮子放在地上。


    那两块碎银子与篮底碰撞,发出一声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然后他双膝一软,对着炕上的父亲,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爹娘,儿子不孝。”


    他低着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这间家徒四壁的屋子里。


    他知道,无论他有多少理由,有多少算计,当着全村人的面,逼得亲生祖父下跪求饶。


    逼得亲叔叔颜面扫地,这在世人眼中,就是大不孝。


    王氏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想去扶儿子,却又不敢。


    周二狗更是急得抓耳挠腮,搓着手道:“ 大哥啊,你别怪娃,这事真的不怪他!”


    “是老宅那边欺人太甚了!”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到来。


    周雍的目光,从跪在地上的儿子身上,缓缓移到了那个篮子里。


    那两块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泛着冷光的碎银,像两根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他的心里。


    他那死寂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一种比哭更难看的抽搐。


    “他们真的把钱还回来了?”


    周雍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子。


    周二狗连忙点头:“是啊哥,全村人都看着呢!”


    “青川这娃,硬是逼着他们把当初克扣的二两药钱给吐了出来!”


    “还逼着他们发了毒誓,以后再也不敢来找你们麻烦!”


    周雍听着,没有半点喜悦。


    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反而涌上了一层更深的悲哀。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是啊钱还回来了。


    可这还回来的,哪里是钱?


    这是他周雍作为一个儿子,对父亲对兄弟,心中仅存的最后一丝幻想,最后一缕温情。


    他一直以为,父亲只是偏心,只是被小弟蒙蔽。


    他一直以为,小弟只是读书读坏了脑子,不懂人情世故。


    他甚至在心里为他们找了无数个借口,想着只要自己熬过去。


    只要自己再孝顺一些,总能换回他们的真心。


    可今天,这二两银子像一记最响亮的耳光,狠狠地将他抽醒。


    原来他们不是不懂,不是被蒙蔽,他们就是坏,就是恶!


    为了区区二两银子,他们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废掉一条腿,断掉一辈子的活路!


    自己这么多年的当牛做马,这么多年的逆来顺受,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个笑话。


    自己坚守了一辈子的孝道,换来的却是至亲之人最恶毒的算计和抛弃。


    而戳破这一切的,竟然是自己年仅七岁的儿子。


    他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去为自己这个无能的父亲,讨回那可怜的公道。


    周雍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不是在为自己这条废腿而痛,而是在为自己半辈子的愚蠢和懦弱而痛。


    他缓缓睁开眼,看着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的儿子。


    那小小的身躯,仿佛蕴含着连他这个成年人都无法企及的力量。


    一股巨大的悲凉与愧疚,瞬间淹没了他。


    “起来吧。”


    周雍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与苍老。


    “川儿,起来。”


    周青川抬起头,有些错愕地看着父亲。


    周雍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伸出那只还能动的手,对着儿子招了招。


    “你没有错。”


    “错的是爹。”


    “是爹没用,护不住你,也护不住你娘,还要让你去受这份罪。”


    一句话让王氏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失声痛哭。


    周青川的眼眶,也瞬间红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老实本分、甚至有些愚孝的父亲,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彻底看清了现实,心如死灰的男人。


    周二狗看着这一幕,心里也不是滋味,他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也不合适,便找了个由头叹着气离开了。


    屋子里只剩下一家三口。


    压抑的哭声渐渐平息,王氏擦干眼泪,走过去,心疼地将儿子从冰冷的地上拉了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川儿,你吓死娘了。”


    周青川任由母亲抱着,他能感受到母亲身体的颤抖。


    他轻轻拍了拍母亲的后背,然后从她怀里挣脱出来。


    他走到炕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布包得整整齐齐的小包。


    他一层层地打开,里面,是五两一钱的碎银子,还有几十个铜板。


    这是他卖书剩下的钱。


    然后他又将篮子里那二两赎金拿了出来,一并放在了炕上。


    “爹娘,你们看。”


    昏暗的屋子里,那一大堆散发着迷人光泽的银钱,仿佛自带光芒,瞬间刺痛了周雍和王氏的眼睛。


    “这。”


    王氏震惊得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像铜铃。


    “川儿,这么多钱,你从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