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绿色的风吹起时，北京的春天悄然而至，这座熙熙攘攘的城市里，汇聚着全国最忙碌的人群和最顶尖的大楼，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大城市的春色，是钢筋水泥中偶然生出的一朵玫瑰，有着不期而遇的浪漫。


    周一的早晨正是上班族最心力交瘁的时节，春秋出版社的编辑们正陆陆续续前往会议室，参加每周一次的例会，对上周工作进行总结，对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周展望未来，以及对出版行业献上最真挚的热爱。


    三十五岁的黎幸梓，一个朴素淡雅的都市丽人，也是这若干编辑中的一员。今年是她投身出版行业的第十个年头，虽然没有在这个行业登峰造极，却也算小有成就。


    “幸梓，去年你负责的作家成绩都不错，今年也要继续努力啊。”四十多岁的女主编扶了扶眼镜，“我还是挺看好你的，也相信你的能力，将来主编的位置迟早是你的。”


    “谢谢主编。”黎幸梓眼镜下的杏仁眼弯弯会心一笑，嘴角微微上扬，眼角还带着周末尚未褪去的余味，对职场中最司空见惯的“饼”显然已经变得淡然，多一丝激情都是对自己十年工作的不负责任。


    “还有你，小杨，上一本成绩也很不错，继续加油啊，争取今年再出一本现象级的作品。”


    “好的，主编，我一定加倍努力，一定不负您的期望！”二十多岁的小杨激动地站了起来。


    黎幸梓望着她淡淡一笑，眼角依稀可见几条岁月留下的痕迹。


    二十多岁的时候，她也是那副壮志踌躇的模样。


    现在，她已经看淡了。


    什么爆款，什么现象级，都是浮云。


    光速追不上网速的今天，出版行业早已经成为明日黄花，纸媒逐渐淡出主流视线，出版社也早早优化掉了许多部门，新增了一个新媒体部门来努力适应这个飞速发展的信息时代。


    而她很不幸，继续为扑朔迷离的未来和生死未卜的纸媒卖命。


    例会结束之前，主编宣布了最后一件“大事”。


    “最近我们出版社准备跟作家暮炘签约，你们谁有时间跟进一下这个事情？”


    主编话音落下，底下一片寂静。


    没有人愿意跟进这个事情，就连工作作风一贯积极的小杨都变得十分沉默。


    “那……”主编环视一周，目光落定，“这事儿就交给你了，幸梓。”


    黎幸梓下意识拒绝：“可是我手上工作挺……”


    “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抽空盯一下就行，”主编拍板定论，“就这么着，本周例会结束，大家回去工作吧。”


    主编率先离开会议室，黎幸梓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轻叹。


    同事从身边经过，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加油。”


    黎幸梓一脸苦相。


    回到工位上，关于暮炘签约的讨论还在继续。


    “听说他是个老头儿。”


    “老头儿不至于，但是五十岁肯定有了……我看过他的小说，文风挺老练的，起码有五十岁。”


    “说实话真不爱跟这种老头儿打交道，尤其是这种东西写得还不错的文艺老头儿，凭着拿过一些奖常常语出惊人，浑身一股爹味儿，跟他们在一起想想就难受。”


    “同意……”


    大家又纷纷向黎幸梓投来同情的目光。


    黎幸梓抱着泡了枸杞的保温杯，目光有些呆滞：“你们说，去拜访他的话，我要带点什么？”


    “脑白金吧。”一个同事出主意，“年轻态，健康品。”


    黎幸梓若有所思：“现在还有那种东西吗？”


    “不知道，好像好久没见过了。”


    “那不然，我送他点纸尿裤吧，过几年应该能用上。”


    “太损了……”


    办公室笑作一团。


    玩笑归玩笑，正式拜访暮炘，黎幸梓还是十分慎重的，提前从网上买了一箱送给老年人的保健品，特意选了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打车前往暮炘的住处。


    暮炘住在一个靠近市中心的老小区内，距离出版社不算远，半个小时的车程。午休过后，黎幸梓打了个外勤，打算从暮炘这离开之后直接下班，提前享受下班后的休闲生活，独自一人去看一场想看很久的电影。


    黎幸梓一边寻找暮炘的地址一边打量这个小区，简直太符合她对于暮炘的刻板印象了，完完全全是一个自诩风雅的半百老头儿应该住的地儿。


    出版社的老头儿作家们基本上都住在这样的地方。


    暮炘的家在小区最深处的一栋楼的五楼，平日里缺乏锻炼的黎幸梓拎着东西哼哧哼哧从一楼爬到五楼，累得直喘气。


    这破小区，连个电梯也没有，对老年人十分不友好。


    站在门前把气捋顺了，黎幸梓才抬手敲门。


    大约五分钟后，门内才传来一阵捯饬的脚步声，料想里面可能是个行动不便的老鳏夫，黎幸梓也就多了几丝耐心。


    老旧的木门缓缓打开，黎幸梓半垂的目光得以逐渐看清里面的人。


    个子很高，身材修长，皮肤透着微微泛红的白，穿着一套深灰色的家居服，斯文儒雅的眉宇间飘出淡淡的墨水气。


    竟然是个五官十分周正，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好看的男人。


    黎幸梓愣了愣，随即回过神来。


    是暮炘的儿子吧，黎幸梓如是想。


    “你好，请问暮炘老师在家吗？”


    “你是……？”男人缓缓打量面前的女人，在脸上巡视一圈过后将目光落定在黎幸梓的手中，微微蹙眉。


    黎幸梓点头示意：“你好，我是春秋出版社的编辑黎幸梓，今天是来和暮炘老师商定一下签约的事情，请问暮炘老师在家吗？”


    “我就是。”


    黎幸梓没反应过来：“啊？”


    “我就是暮炘。”男人又重复了一遍。


    疑惑，震惊，错愕的表情依次在黎幸梓脸上盘旋一轮过后，黎幸梓尴尬笑笑：“老师您真年轻。”


    谁能想到文风那么老练的作者，竟然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男人眉峰轻扬：“你以为我有多少岁？”


    “嗯……至少四十岁吧……”黎幸梓没敢实话实说，“毕竟文风那么老练，感觉不像年轻作家。”


    男人侧身，让黎幸梓进来，看清礼品上的几个大字：“虽然我不年轻了，但也没有那么老到要吃治疗骨质疏松的保健品的地步。”


    “没有没有……”黎幸梓猫腰进门，觉得手里的东西烫手。


    她怎么就没有想到买一个老少皆宜的礼品，现在这东西是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


    黎幸梓局促地坐在沙发上，将手里的东西放在脚边，趁男人去厨房倒茶的功夫，将室内目之所及都尽收眼底。


    与老小区不同，这间房子的装修非常年轻，黑白灰的主色调搭配淡雅有格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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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质家居，相得益彰，简约而不失质感。


    尤其是阳台的落地窗户，阵风拂过白纱般的窗帘轻轻飘起，宁静而淡雅，心情也因此变得平静。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味。


    “喝茶。”男人将两杯茶端上茶几，一杯放在黎幸梓面前。


    “谢谢暮炘老师。”黎幸梓诚惶诚恐。


    “别这么见外，”男人说，“我和你同岁，用不着叫我老师。”


    “这样不好吧……”


    主要是如果不叫老师，直呼其名好像也不太合适。


    男人盯着有着局促的黎幸梓，嘴角勾着淡淡的笑意，目光温润柔和，底下涌动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黎幸梓捧着茶杯抿了口热茶，从包里掏出一份合同。


    “这是一份草拟的签约合同，您先过目，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我们后面再做修改。”黎幸梓递出厚厚的一沓合同。


    目光缓缓上移，和对面的视线交错，男人匆匆收回目光，接过合同仔细看了起来。


    合同对得很细致，时间超出了黎幸梓的预期，一杯热茶下肚，终于差不多捋了一遍。


    黎幸梓合上笔记本，长舒一口气：“您说的这些我都记下来了，回去之后按照您的需求再重新起稿一份合同，法务部审核通过之后再给您过目，没问题的话就可以签约了。”


    “辛苦。”男人纤长的手指在温热的茶杯上附着，指尖残留红茶的香气。


    “应该的，那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我就先不到扰您了，有事您直接电话联系我就行。”黎幸梓起身，差点被一旁的保健品绊倒，才想起还有个烫手的山芋，“这个您收下吧，虽然写着是给老年人的，但是人到中年，补补也挺好的。”


    黎幸梓怕对面推脱，强将东西塞进他手里，收回手时手腕却反被握住。


    黎幸梓微怔，触碰到对方敏感的神经，风从窗外袭来，带着春天独有的温度，和丝丝的凉意。


    下午的光线逝去，已经不再是阳光最佳的时机，室内有些黯淡。


    手腕处传来温度，险些灼伤了皮肤。


    “加个微信吧。”他说。


    “哦，好的好的。”黎幸梓连忙抽回手，掏出手机，屏幕点亮，是一张冬日烟花的照片，急急忙忙打开微信，“我扫您。”


    扫描过二维码，发送邀请。


    很快两人成为好友。


    “好了，老师。”黎幸梓说。


    “别叫我老师，叫我的名字。”对话框里随之而来的第一条文字，只有两个字，是他的名字。


    “斯烬……”黎幸梓盯着屏幕上的文字，烟波晃动，有一瞬间的失神。


    一个被时间荒废的名字，再次出现时，如此堂而皇之。


    黎幸梓回神，微笑点头示意，转身离开。


    只是个巧合吧。


    她走到门口，推门的瞬间，身后传来声音，字字铎铎，掷地有声。


    如透明玻璃珠散落一地。


    心脏止不住的抽痛。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黎幸梓站在原地，心脏漏了一拍。


    荒芜的野草地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火燎过，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黎幸梓转身回望，眼底已经噙满了泪。


    一个春和日丽的下午，十七年，为思念一个早已荒废的名字化上休止符。


    那一晚，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