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黎幸梓，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


    身上的衣服总是不合身体的oversize，完全将少女初形成的窈窕线条遮盖住。


    若不是生了一张精巧可爱的脸，任谁也看不出来竟然是个女孩。


    “现在的孩子跟我们那个时候不一样了，脑子里成天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些女孩儿更是一点儿女孩的样子都没有。”


    狭窄的老房子里聚集了七八个女性，上到七八十岁，下至十几岁，七嘴八舌，充斥了整个空间，空气也因此变得稀薄。


    按照惯例，每年的除夕，黎幸梓一家都要回到老家，和老家里的亲戚“欢聚一堂”。


    此刻这间充满女眷的屋子里，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年夜饭，黎幸梓和她的妈妈被发配了“包饺子”的重要任务。


    黎幸梓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不满地瞪了那个叫不上出称谓的中年女人一眼：“女孩儿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女孩儿就应该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别的不说，起码家里的这些家务活儿都得会做，不像……你看你整天跟个假小子似的，长大以后怕是没人会娶你啊。”


    黎幸梓不屑道：“这哪是女孩儿啊，保姆才对。”


    黎幸梓妈妈一边擀皮儿，一边瞪了眼黎幸梓：“怎么跟你二婶说话呢。”


    “算了算了，”二婶倒是大度得很，“小孩儿不懂事，我不跟她计较，大嫂，你也别生气，大过年的，阖家欢乐。”


    黎幸梓默不作声，实际上已经在心里翻了不知道多少的白眼。


    每年过年，她都特别抵触回老家这件事情。


    不仅仅是因为她身为一个女孩必须要参与制作家族年夜饭这个项目，更是因为每当这么一大群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会成为那个众矢之的——


    一条任谁都可以调侃两句的臭虫。


    黎幸梓一下一下揪着手里的白面，在手里攒成一个个小的面剂子，扔到白案上。


    她不大乐意置身于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心不在焉，不小心随手将一个面剂子扔到了地上。


    耳边随即响起讨伐声。


    “你这是在干嘛？怎么这么不懂事？”妈妈训斥起来。


    “我又不是故意的。”黎幸梓撇撇嘴。


    “每次叫你来都这样，已经十八岁了，还这么不懂事。”


    黎幸梓冷着脸，不回应，低着头负气继续揪面团。


    她知道妈妈的脾气一旦上来，说得越多，只能是火上浇油。


    “黎幸梓，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了没有？”


    “……”


    “黎幸梓！”


    在怒火即将燃烧到最旺盛之前，黎幸梓的救兵姗姗来迟。


    “幸梓，过来。”


    看见门口的人，妈妈的怒气瞬间消散，有些惊喜：“呀，你刚回来啊。”


    “嗯，刚回来。”


    黎幸梓拍拍手上的面粉，赶紧起身逃离这里。


    “哥，你怎么才回来啊。”黎幸梓靠在墙边，颇有怨气。


    黎佳名宠溺地摸了摸黎幸梓的头顶：“对不起，今年太忙了，今天才放假。”


    “嗯……”黎幸梓对这个理由不太满意。


    “我给你介绍一个人。”黎佳名从身后拉出一个年轻女孩，“这是我女朋友，陈玥，你未来的嫂子。”


    黎幸梓愣了愣，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你好，幸梓，老听你哥提起你。”陈玥生得大方，温柔地向黎幸梓问好。


    黎幸梓盯着陈玥算得上漂亮端正的脸，勉强回了句“你好”便转身离开。


    陈玥站在原地：“你妹妹好像不是很喜欢我。”


    “认生，熟了就好了。”黎佳名说。


    陈玥的出现，让黎幸梓几乎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明晓，她的哥哥，今后不再只属于她一个人了。


    黎佳名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将陈玥领回家过年，在餐桌上宣布两人即将在今年结婚。


    一个从小就乖巧懂事，学习成绩又不错的男孩子，按部就班地学习，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和一个条件不错的女孩结婚，符合所有长辈心里孩子的完美模样。


    黎佳名当了二十几年“别人家的孩子”。


    黎幸梓十几年都活在哥哥的阴影之下。


    她没有一点像她的哥哥。


    好像所有人都对她不满意，好像她怎么做都不对。


    黎幸梓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看所有人热情地往陈玥的碗里夹菜，小山一样堆积，而自己的碗里空落落的，只有几根妈妈夹给陈玥时发现已经放不下就随意丢到自己碗里的胡萝卜丝。


    “我不喜欢吃胡萝卜。”


    “胡萝卜营养高，别挑食。”


    黎幸梓轻咬下唇，有些愤怒。


    又是这样。


    十几年来，父母从来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一心只想将她变成“第二个黎佳名”，可她偏偏不愿意这么做。


    她不想做黎佳名，她只想做黎幸梓。


    “来，幸梓，多吃点儿，你太瘦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点儿才行。”准嫂子陈玥也往黎幸梓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


    “我不喜欢吃这个！”黎幸梓有些烦躁，转身将碗里的东西统统倒进垃圾桶。


    “黎幸梓，你这是干什么？”妈妈摔下筷子，“甩脸子给谁看啊，这大过年的，非得找不痛快是吧，都多大了还让大家迁就你，又不是个小孩了，一点儿分寸都没有。”


    “我说了我不喜欢吃，你非让我吃，是你给我找不痛快。”黎幸梓还嘴。


    “你说什么……”


    “算了，算了，阿姨，”陈玥急忙安抚黎妈妈，“是我不好，我不知道幸梓不喜欢吃这个，对不起，幸梓。”


    “没你的事儿，多吃点儿。”妈妈扭头态度立刻温和下来，“她就这样儿，从小就不懂事，你别生气啊。”


    “我没生气，是我不好。”


    “你少在这边假惺惺的。”黎幸梓对陈玥充满了敌意。


    “黎幸梓，你爱吃吃，不爱吃滚。”


    “谁稀罕在这儿！”


    “阿姨……”


    黎幸梓愤怒地冲出屋子，转身时泪已经夺眶而出。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任何人站出来为黎幸梓说话。


    “吃吧，大家继续吃，”妈妈赔笑，“这孩子叛逆期，不听话，别理她。”


    “也不知道她像谁。”不知道谁来了这么一句。


    气氛变得有些生硬。


    这个老家黎幸梓一刻也待不下去，一个人乘着除夕夜的最后一班大巴回隔壁市的家。


    “哥，我已经到家了。”黎幸梓从车站出来，对电话那头的黎佳名说，鼻头还有些酸酸的。


    黎佳名松了口气：“那就好，你人不见，爸妈都急疯了。”


    “我在不在，根本没区别。”


    听出黎幸梓语气中的失落，黎佳名轻叹，温柔地说：“别多想，你在家好好照顾自己，我们初二就回去了。”


    “知道了，哥。”黎幸梓很利落地挂了电话，生怕迟一秒声线就会变得颤抖。


    冬夜，比身体更冷的是心。


    除夕夜很难打到车，黎幸梓从车站一路走回家，不算很远的距离，却也要结结实实走两个小时。


    她家住在闹市区，越走周围越是热闹，此时已万家灯火，空气中隐隐藏着烟火的味道。


    还没到十二点钟，庆祝的鞭炮和烟花早已准备就绪，提前宣告新年的到来。


    黎幸梓独自走在路边，看见一群小孩聚在一起玩仙女棒。


    她走过去，问他们：“可以给我几根玩玩吗？”


    都是一群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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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小孩儿，一人一根，黎幸梓手里也有了不少，借着他们手里的烟火，黎幸梓点燃了手里的仙女棒，木木然地看火花绽放后消逝。


    黎幸梓蹲在路边，看着一堆燃烧后的细木棒，迟迟不肯起身。


    脑子里还时不时回想起两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越想越委屈，等她想起要起身的时候，下半身已经麻了。


    双腿使不上力，一个趔趄，黎幸梓跌坐在地上。


    手掌与地面摩擦的一瞬间，掌心传来辛辣。


    黎幸梓看着擦破血的掌心，眼泪彻底决堤。


    这个世界对自己太坏了，就连哥哥也要被抢走。


    “还好吗？”


    头顶落下一道声音，音色中带有少年与成年交界处独有的浑浊与清透。


    黎幸梓抬头看去，夜空烟花盘旋炸裂，霎时间亮如白昼。


    眼前只有一个清瘦的背影，和一只向她伸出来的手。


    泪水交织在一起迷蒙了视线，直到空中花火消逝，她也没能看清他的长相。


    黎幸梓伸出手，从地上起身。


    “谢谢……”声音有些颤抖和喑哑。


    “你好像受伤了。”少年收回手。


    黎幸梓翻转掌心，落下：“没事儿。”


    “你在这儿等我。”


    “什么……？”


    耳边声音太过嘈杂，黎幸梓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只看见他很快离开，背影逐渐消失在暗夜之中。


    纠结要不要站在这儿等他回来的时候，少年向黎幸梓走来。


    “伸手。”他说。


    黎幸梓愣了愣：“什么？”


    “伸手。”他说。


    黎幸梓懵懵懂懂地抬手。


    “转过来。”


    她乖乖照做。


    清凉甚至是冰冷的液体从皮肤滑过，接触到伤口的地方带来沙沙的痛感。


    黎幸梓痛得想抽回。


    “别动。”


    于是她真的不再动。


    一整瓶的矿泉水倾倒完毕，少年拿出紫药水和棉签，轻轻涂在黎幸梓的掌心。


    黎幸梓任凭眼前人将掌心涂满，悄悄抬眼看他的模样。


    黑得发亮的碎发从额前垂落，细看还有被打湿的痕迹，高挺的鼻梁上卡着一副金丝眼镜，厚厚的镜片下藏着一双睫毛纤长的眼睛，薄薄的嘴唇温软水润……


    “好了。”


    黎幸梓的目光戛然而止，收回手。


    “嗯……”


    少年将紫药水塞到黎幸梓手里：“这个给你了。”


    “我家也有……”黎幸梓声音很低。


    “那就还给我吧。”


    “不要……”


    黎幸梓将紫药水放进口袋里。


    夜空烟花再一次绽放，她和他一起抬头仰望星空，从未见过如此绚烂的景象。


    一片白雾茫茫中，有流星经过。


    烟花落幕时，少年对她说：“别哭了，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黎幸梓的声音淹没在爆竹声中。


    少年如烟花，转瞬即逝。


    只有口袋里的一瓶紫药水在提醒她，今夜所见不是梦。


    她将剩下的药水塞进抽屉，安放夜夜的梦。


    寒假结束，黎幸梓的手掌的伤口早已愈合。


    脑海中的人影也渐渐变成黑色的背影，与时光一起淡漠。


    在她快要记不得的时候，少年蹁跹如白马，在升旗仪式后的操场上从她身边经过。


    黎幸梓顿住脚步转身回头，透过重重背影仔细辨认，冲了过去。


    她从身后扯住他的校服袖子，他停下脚步，回头。


    那是一双极为淡漠的眼睛，内里毫无感情可言。


    “斯烬，这谁啊？”旁边的男同学问他。


    “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