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后北京的春天再不似之前那样短，时间仿佛坠入春日的漩涡，许久不向前走。


    骄阳按下暂停，流斓填补空白，柳絮茫茫，模糊世界，白色浓稠的情愫交织浑浊。


    春困惹人眠的时节，编辑部里此起彼伏的键盘声像极了一首首催眠曲，听得人昏昏欲睡。


    黎幸梓靠在椅背上，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一手握着鼠标，一手握着满是冰块的冰美式，愣愣地发呆。


    私人微信连续弹了好几次消息，黎幸梓点开，一水儿来自赵明秀，而她已经连续十几条都没回复。


    她不想回，脑子里乱乱的。


    自从上次从斯烬家里跑出来，她只用邮件跟对方交流工作上的事情，除此之外，一个字都不多提。


    时间一久，连她自己都有点分不清，那到底是她平白撰写的幻想，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


    时间就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一分一秒，每天如此。


    自己不该这样。


    为情所困放眼十年前还算合理的事情，如今已经不再是适用的年纪。


    就算没人推着，自己也要往前走一步。


    黎幸梓点开微信，随便回了个“不要”给赵明秀。


    “幸梓姐，”小杨走过来，“校对稿怎么样了？”


    黎幸梓急忙叉掉和赵明秀的聊天界面，一脸震惊懊悔：“坏了，完全把这茬儿给忘了，我现在马上弄！”


    小杨看了眼黎幸梓手边的冰美式：“幸梓姐，你怎么了？最近好像总是……”


    “有点儿不在状态，是吧，”陈晨插话，“我也看出来了，你最近很不对劲，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们？自从查出胃病之后，你都好几年不喝冰美式了，上次还是……”


    陈晨没继续说下去，她知道不该轻易提起某些事情。


    黎幸梓轻叹，只说：“对不起，我现在就弄，下班前给你。”


    小杨作为后辈不敢催促黎幸梓，点了点头就去忙别的事儿了。


    埋头在电脑前一下午，总算在下班前把校对稿完成，黎幸梓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喝了口已经完全变成常温的咖啡。


    苦，异常的苦涩。


    脖子和后背也十分配合地发出几声“咔咔”。


    把校对稿交出去，小杨来告诉黎幸梓主编要她去一趟办公室。


    “现在吗？”黎幸梓看了眼墙上的表，快到下班的点了。


    她说好今天要去接黎晓楠放学的。


    “对，主编说现在去找她。”小杨说。


    “好吧。”黎幸梓懒洋洋地撑着起身。


    陈晨轻拍了下黎幸梓的手臂，自己的手边是已经准备好蓄势待发的下班包包。


    黎幸梓默默苦笑了一声。


    正值下午六点，主编在办公室里忙得不可开交，看见黎幸梓进来，把手上的电话挂了，对黎幸梓说：“坐吧。”


    黎幸梓乖乖坐下，隐约感觉气氛不是很好，主编面色不佳，看起来一点就燃。


    “知道我找你什么事儿吗？”主编问。


    黎幸梓摇摇头：“不太清楚……是校对稿出问题了吗？”


    主编直勾勾地盯着黎幸梓，把她盯得直发毛。


    黎幸梓转移了目光，在光净的地面上乱飘。


    过了一会儿，主编说：“最近怎么了？工作老不在状态，家里出事了？”


    “对不起……”黎幸梓马上认错。


    “我要听的不是‘对不起’，黎幸梓，”主编敲了敲桌面，“你们这群人里我最看好你，你能力强，有事业心，我也想着把这个主编的位置留给你，但是你看看你最近的工作状态，别说主编了，连一个合格的编辑都算不上，小杨都比你强。”


    黎幸梓垂下头，默默不语。


    “是，我知道你情况特殊，之前家里遇到那么大的变故要走出来不容易，人之常情，我也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领导，所以我不是给了你充足的时间，让你修整，调理心情吗？眼看着最近慢慢好起来了，我也就放心了。但是最近的工作状态怎么又回去了？老犯一些低级的错误，是不是又发生什么事了？”


    黎幸梓摇了摇头。


    “有事儿你就告诉我啊，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不管下面人死活的领导。”


    “嗯，真没事儿。”


    “没事儿？”主编明显不信。


    “嗯。”


    难道要她承认自己因为初恋“复活”而被折磨得痛不欲生吗？她说不出口。


    “不是，那你到底想干嘛啊？”主编从椅子上起来，走到黎幸梓面前，“我都已经给了你一年时间了，一年，不短了吧。现在我要看见一年前的那个黎幸梓。来来来，你告诉我，到底怎么样你才能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黎幸梓有些烦躁，因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怎么会一天到晚这么烦躁。


    但是看看眼前毫无预兆暴走的主编，黎幸梓又觉得自己的更年期没有提前。


    真正的更年期应该是主编这样，而不是自己那样。


    “说什么你今天也得给我一个解决办法，不然别想从这出去。”主编坐回椅子上，捧起了茶杯里的养生茶。


    良久，黎幸梓忽然温吞地说：“要不然，还是让别人来当斯烬的责编吧。”


    “斯烬，”主编顿了一下，“谁啊？”


    黎幸梓反应过来，说：“暮炘。”


    “哦，”主编双眼微闭，似乎对这个解决办法并不满意，“为什么啊？他是目前来说最有潜力出成绩的作家，把他分给你也是觉得你们调性合，你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且我也相信他能帮你回到之前的状态，你到底为什么这么不想当他的编辑，就这么容忍不了和他一起？他对你做了什么事儿？性骚扰？”


    黎幸梓摇摇头：“没有。”


    “那你为什么……”


    “主编，”黎幸梓说，“我真的不想当他的责编，换成陈晨，或者小杨吧。”


    “理由呢？”


    “没有理由……”


    主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欲言又止，只问：“你想好了？”


    黎幸梓微顿，坚定地说：“想好了。”


    只有避免和斯烬接触，自己才能回到原来的那个自己。


    黎幸梓垂头丧气地走出主编的办公室，回工位的时候碰巧听到几个同事凑在一起讲作家们的八卦，有些是她之前就听过的，有些是新的，她坐在旁边，一边给黎晓楠发微信，一边听着这边的八卦。


    “哎，你们猜我那天遇到谁了？”一个人说。


    “谁啊？”


    “暮炘。”


    “嗐，这有什么稀奇的，大家都住在北京，能遇见很正常吧，我也经常遇见咱们合作的那些作家。”


    “别着急啊，你知道我还看见他跟谁在一起吗？”


    “谁啊谁啊？”


    “一个三十多的女医生，看起来跟他关系不一般。”


    “他老婆吗？”小杨说。


    “不知道……我觉得很有可能。”


    黎幸梓一心二用，给黎晓楠的那条消息半天也没发送出去，转眼间小杨已经来到眼前，眼巴巴地望着黎幸梓。


    “幸梓姐，你知道暮炘结婚了吗？”小杨说。


    黎幸梓心脏漏跳了一拍，随即回过神来，说：“不知道。”


    “哦，好吧。”小杨继续回去八卦的风暴眼，开启了下一个八卦的风暴。


    关于暮炘的讨论很快过去，八卦如潮水来得快散得也快。


    没有人在意角落里的黎幸梓，面色中最后的一点血气逐渐消失殆尽。


    这么多年，斯烬是否结过婚，是否和谁在一起过，黎幸梓全部都不知晓。


    她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起过自己，哪怕一瞬间。


    回想起十八岁时分别前的最后一面，她曾经满怀憧憬地希望和斯烬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可他终究还是缺席了，不辞而别，不告而终，在暴雨中宣告失败的十八岁，掉入一场名为回忆的无期徒刑。


    拼命想丢弃的名字，一次次午夜梦回，随风潜入沉寂的深夜，堂而皇之地钻进梦里，化作晶莹的泪滴打湿枕头。


    现在的黎幸梓，已经不想再和斯烬扯上过多的关系，她该开始新的生活，早就应当如此。


    可是命运如潮水，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打湿岸上的礁石。


    走出写字楼的大门，一阵和煦的风吹过来，黎幸梓迎风打了个喷嚏，低头在包里翻找一次性口罩。


    气温在缓慢回升，四月快要来了。


    “幸梓姐，还没走啊。”小杨也下班了，从黎幸梓身边路过。


    “啊，这就走。”


    说话间小杨就如离弦之箭一般从自己身边消失，等到黎幸梓再次抬头，看见小杨和那个男人站在一起。


    黎幸梓默默站在那里，慢吞吞地戴上口罩，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所处的地方。


    斯烬身边的小杨，浑身上下有种不合时宜的热情，直白点说，可以称之为“献殷勤”。


    小杨比黎幸梓更有事业上的野心，也比她更八面玲珑。


    这一点黎幸梓早知道。


    可她就是说服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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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觉得眼前这场面太过于刺目。


    以至于心口似乎在隐隐作痛。


    黎幸梓收回目光，转身往停车场走去。


    今天她的车牌不限号，是开车来的，可惜还是没能去接黎晓楠放学。


    明明他那么期待。


    发动汽车前，赵明秀打来电话，黎幸梓接了起来。


    “嗯，没看见。”


    “白天太忙了，晚上太累了。”


    “不知道，应该没有。”


    面对着电话那头赵明秀的抱怨，黎幸梓游刃有余地应对着。


    虽说十分敷衍，可是敷衍是最好的办法。


    她深知如果不想继续，就不应该给对方任何一点希望。


    “我们已经分手了……”黎幸梓愣了愣，脑袋里忽然一片空白。


    车窗外是斯烬，他就站在车边，隔着不透音的玻璃俯身跟自己挥手。


    黎幸梓分心乏术，见他指了指副驾驶的位置，耳边是赵明秀喋喋不休的言语，一时间只能从嗓子里发出“呃呃”的声音。


    回过神来，斯烬已经坐到了副驾驶的座位。


    他什么都没说，安静地等黎幸梓打完电话。


    “先挂了。”黎幸梓草草挂断电话，早就已经听不见赵明秀在说什么。


    “你怎么……”黎幸梓望着斯烬。


    他看起来比上次好了很多，可是脸颊微微凹陷，仍然有些憔悴。


    生病还没好吗，黎幸梓暗想。


    “我听说你不想做我的责编了。”斯烬说。


    许是病情未愈，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种淡漠的忧伤。


    黎幸梓没什么底气：“你都知道了……”


    “刚知道，”斯烬语气淡淡地说，“你同事刚才告诉我的。”


    “哦。”她无话可说。


    原来刚才他们是在说这件事情。


    “就这么不想见我，就连说话也不愿意吗？”口吻中带有清浅的卑微。


    听得黎幸梓眼圈不自觉发红。


    记忆中，斯烬从来不是一个会这样说话的人。


    他总是站在前面，走自己的路。


    “也不是，还没来得及跟你说。”黎幸梓不敢和斯烬对视，心尖酸的紧。


    密闭的空间快要透不过气来，像是要窒息。


    溺水的人总是挣扎着要抓住什么东西，到头来一切都是徒劳，只能接受拥挤的水缓缓吞没自己，坠入无止境的黑暗。


    现在黎幸梓便是这种感觉。


    有种溺亡的无力感。


    黎幸梓双手紧握着方向盘，那是她现在唯一能握紧的东西。


    “小杏，我们就连朋友也做不成吗？是因为上次那个在我家……”


    黎幸梓双目猩红，有些烦躁：“别再这样叫我了。”


    指尖紧紧扣住真皮，无声的用力带来辛辣的苦涩。


    “上次的事情……”


    “我不想听，也没有兴趣听，你的感情生活跟我没有关系，不用跟我解释那么多。”


    “那责编的事情呢？也跟你没有关系吗？不是你说的我们从朋友做起吗，到头来这种事情甚至都需要别人来通知我，你就这么讨厌我吗？”斯烬握住黎幸梓紧握方向盘的手，“小杏，你看着我……”


    “我说了不要再这么叫我了！”


    黎幸梓急于想要挣开斯烬的手，过于用力以至于不小心甩了斯烬一巴掌。


    斯烬身体停滞在那里，冷静地扶正歪掉的眼镜，气息逐渐沉重起来。


    肌肤摩擦，烈火燎原，碰触的地方疼得酥麻，黎幸梓愣了愣，转身下车。


    她又一次下意识地想逃走。


    斯烬从车上下来，快步上前，从身后抱住了黎幸梓。


    黎幸梓的身体被锢住动弹不得，下意识用手肘撞向后方，紧接着就听见耳边传来斯烬沉闷的一声“呜”，似乎有些超过想象的疼痛，却并没有松开抱紧的手。


    “放开我。”黎幸梓说。


    来自斯烬身上的气息在疯狂进攻自己的身体，所及之处如火一般迅速被燃烧。


    空气中满是灰烬的味道。


    “对不起，不能。”斯烬低语。


    黎幸梓长声叹息，感到深深的无力：“我们不该这样的，明明已经往前走了，就不该再退回去。”


    “我只是不想就这么失去你，哪怕只是朋友也好，求求你，留在我身边吧，幸梓。”


    黎幸梓恍然意识到，原来这样的称谓远比那个更让人颤栗。


    “不要推开我，好吗……”斯烬说，“明明是你先靠近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