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秦大姑既是大孝女又是大忙人，直接在病床边上支起小桌子开始工作。


    秦二伯躺在外间的长沙发上，瞬间进入梦乡。


    二伯妈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两手抱胸，盯着对面躺平的丈夫，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他人驻扎在走廊尽头的休息室里。


    阿金磨磨蹭蹭在秦韶仙身边坐下。


    “姐姐，你说话好厉害。你不怕别人生气吗？”


    秦韶仙微笑：“这里的别人是谁？奶奶？奶奶怎么会生气？我明明只是说了事实啊？谁会因为事实而生气？”


    阿金：……


    乔梦坐在对面，噗嗤一下笑出声，“那种一听事实就生气的人，这世上可多的是呢。”


    秦韶仙耸肩：“那就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了。建议他们好好反省一下。”


    阿金小声道：“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奶奶？”


    秦韶仙斜着眼睛看她，笑道：“你问这话什么意思？你也不喜欢她，想找同盟？”


    阿金一下子站起来，“没有！”


    乔梦笑道：“你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事情，却指望姐姐承认？”


    阿金站在椅子旁边，咬着嘴唇，花瓣一样的眼睛蒙上淡淡水雾。


    秦韶仙看着妹妹，忍不住一晃神。


    她心下感慨，真不愧是乔梦的女儿。还真是一对美母女啊。


    她伸手拉妹妹坐下，“你的想法没有什么不好。孝敬奶奶是应该的，比如说奶奶生病了，我们都在这里守着，说明我们很有孝心，这很好。但是喜欢奶奶却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喜欢是发自你内心的，你要是觉得不喜欢，那就是不喜欢。”


    阿金坚持追问：“那你喜欢奶奶吗？”


    秦韶仙笑了，“我和她今天才第一次见面呢，我都不了解她，怎么谈喜欢不喜欢？”


    阿金哼了一声，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秦韶仙：“但是就目前的感受来说，不太喜欢。”


    阿金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小脸蛋满是震惊，好像在说：你还真敢承认啊！


    秦韶英和吴有朋在另一张长椅上打扑克，听到这句话，齐齐转头看过来，眼神满是复杂。


    岑雪生一个人坐在远远的角落里，此时淡淡出声：“不喜欢又怎样呢，阿仙人已经在这里了，孝心已经尽到了。谁能说她什么呢？”


    乔梦嘻嘻笑道：“岑秘书，你可真娇惯她。”


    秦韶仙满是幽怨地看过去一眼。


    哼。只会在这种地方娇惯我。


    我想知道的，却一点也不肯告诉我。


    岑雪生接收到这道目光，似乎心虚了一秒。


    他站起身，直接走开了。


    秦韶仙：……


    夜幕更深，休息区的几个人都迷迷糊糊窝在长椅上坠入梦乡。


    秦韶仙悄悄起身，轻手轻脚，沿着走廊走到病房门外。


    奶奶正在里间的病床上辗转反侧。


    秦大姑在床边的椅子上假寐，被动静惊醒，迷迷糊糊问道：“妈，怎么了？”


    奶奶哼唧：“胸口闷得难受。”


    秦大姑借着小夜灯的光芒从保温瓶里倒了热水出来，递到老娘手里，“喝点水吧。”


    奶奶一边喝水一边继续哼唧：“喝水有什么用？我是胸口难受，不是嗓子眼难受。”


    秦大姑坐到床边，一手扶着老娘肩膀，一手用力揉老娘后背。


    奶奶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秦大姑手下不停揉着。


    鼻子里忽然一阵痒痒，出不去进不来的，难受了好一会儿，终于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来。


    啊，舒服了。


    奶奶小声道：“你轻点，阿刚睡觉呢，别把他吵醒了！”


    秦大姑猛地一抽气。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继续帮老娘揉背。


    奶奶开始絮叨：“你二弟不容易啊……你三弟没了……”


    话说到这里，浑浊的眼睛里毫无预兆掉下泪来。


    秦大姑借着微光看到了，心里一揪。


    奶奶继续：“如今重担都压到了你二弟背上……他本来就辛苦……”


    秦大姑提高声音：“妈！你根本不懂公司的事情。公司有完整的管理班子，缺了谁都没问题，二弟就算从此不去上班，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她说完这些话，忽然再度感到一种十分好笑：“辛苦？重担？二弟？哈！”


    奶奶沉寂在自己的世界中，身旁的女儿似乎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到，那些词句就像流水一样从耳边流过，未曾在大脑中留下任何痕迹。


    她偷偷摸摸看了一眼门口，凑近女儿，声音压得极低：“那个丫头……阿仙……你三弟都留了什么给她？”


    秦大姑心想，所有东西都留给她了。


    不是这一点，不是那一点，是所有！


    她不想谈这个话题，不耐烦道：“阿仙是三弟的亲女儿，留什么都是应该的。”


    奶奶嘟囔：“也不是说一点都不给她留，但我们秦家的家业是要留给阿英的。”


    秦大姑深吸一口气，“妈！你又说昏话了。什么叫我们秦家的家业？那是三弟的家业。两个亲女儿都在呢，哪有留给侄子的道理？”


    奶奶睁大眼：“你什么意思？你三弟把家产留给两个女儿了？那阿英呢？你二弟呢？”


    秦大姑一点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她停下揉背的手，“舒服了吗？还是不舒服的话，我叫医生过来给你开点药吃。”


    奶奶摆手，“哎，大半夜的，别打扰医生了。”


    “行吧，那你继续睡吧。”


    奶奶捂着胸口，“难受……”


    “那我叫医生来。”


    “不用了不用了，都说了别打扰医生了。你再帮我揉一下就好。”


    秦大姑摸着自己劳累的手腕，淡淡道：“揉也解决不了什么。既然不叫医生，你就忍一下吧。生病就是这样的，总是会难受的。”


    奶奶无言以答，只好哼唧着躺下。


    她躺在床上，却没打算消停。


    “你快跟我说啊，你三弟给你二弟和阿英留了什么？”


    秦大姑不说话。


    奶奶惊恐：“该不会什么都没给他们留吧？”


    秦大姑还是不说话。


    奶奶一骨碌坐起来，伸手去拧女儿胳膊上的软肉，“问你话呢！”


    秦大姑疼得差点尖叫，勉强压住声音，“他们两个是没手没脚吗？非要指望别人的家产？”


    奶奶一脸震惊：“真的？真的？你三弟什么也没给他们留？”


    她往后一倒，软绵绵摊在枕头上，满脸绝望：“怎么会这样……你二弟忙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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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然什么也没落着。”


    秦大姑冷笑：“什么也没落着？你是没见过他的房子和车子吗？你知道他光是一身衣服就要多少钱吗？”


    奶奶嘟囔：“那点东西算什么。”


    秦大姑气笑，“那点东西？那点东西？？？你一个农村老太，口气着实不小啊。”


    她冷笑不停，“按你的说法，房子车子都不算什么，那我呢？我忙了一辈子，我又落了什么？”


    “你要那么多东西干什么，你是个丫头。”


    秦大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她噌的一下站起来，“我胸口也闷得难受。我出去透透气。”


    说完，她就大步走出门去。


    秦韶仙一个闪身躲进隔壁门洞，等到大姑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轻手轻脚进了病房。


    奶奶听见外间门开的声音，以为是女儿回来了，小声呼唤：“阿珍？”


    走廊的灯光灌进室内，旋即门被关上，私下里又是一片幽暗。


    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慢慢，慢慢，慢慢走进来，停在离病床两米远的地方，不动了。


    奶奶只觉得心里发毛，声音颤抖：“谁啊？”


    黑影发出幽幽的声音：“奶奶，是我啊，阿仙啊。”


    奶奶动了一口气，“阿仙？怎么站那儿不动？过来啊。”


    黑影还是不动。“我不敢过去啊，奶奶。”


    “丫头说什么傻话呢，怎么不敢过来？我又不会吃人。”


    “你是不会吃人，可你会害人啊，奶奶。”


    “丫头说什么怪话呢。”


    “奶奶，为什么把我丢掉？”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黑影的声音虚无缥缈，如诉如泣：“奶奶，为什么这么狠心？那可是你亲生的孙女啊。你怎么舍得的？”


    “丫头，别闹了……”


    “你带着你亲生的孙女走到最热闹的地方，你故意放开她的手，让她被人潮冲走……你难道不知道，她会落到什么凄惨的境地吗？”


    “……”


    “奶奶，你看到过那种乞讨的残废小孩吧？他们手脚畸形，趴在街上一动不能动。你知道吗，他们不是天生那样的，他们是被人贩子搞成那样的。你肯定知道吧。你看到那些凄惨小孩的时候，心里有没有想过，你亲生的孙女也会变成那样？”


    “……”


    “你的儿媳出车祸死掉的时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你是不是很开心，终于摆脱了这个不讨喜的儿媳？”


    “……”


    “你一点都不害怕吗？那可是一条人命。奶奶，你背着一条人命啊……”


    “……”


    “奶奶，你有没有想过，真正的阿仙早就死了……她和她妈妈，无论如何都不甘心……她们不愿去投胎，她们会长久留在这个人间……直到把霉运带给你家里的每个人，直到她们亲眼见到，你们家里每个人都落到凄惨的下场……和她们一样凄惨……”


    奶奶尖叫起来：“阿刚！阿刚！！！”


    啪，灯光大亮。


    睡在外间的二伯夫妻站在外间，两脸震惊。


    他们其实早就醒了，只是完全无法出声打断秦韶仙的控诉。


    通往走廊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秦大姑站在门口，三脸震惊。


    她的身后，是眼神深幽的岑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