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弦上雪

    这一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更慵懒些。


    日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初家庭院的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蝉鸣声一阵接着一阵,催得人昏昏欲睡。


    初弦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身旁小几上的玉琴。


    琴音零落,不成曲调,只是信手由心,打发这漫长午后。


    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很久。七年,让她从最初的恍惚疏离,到如今的安然若素。


    她几乎快要将自己完全代入“初弦”这个角色。


    前世的楚娴,那个决绝跳下十八楼的少女,影子已然淡得如同水底的墨迹。


    偶尔想起,也只余一片空茫的凉。


    系统还是沉默着,如同死物一般,令初弦乐得清静。


    她喜欢初家这份与世无争的安宁。喜欢父亲初成安虽无大才却宽厚温和,喜欢母亲白盈月历经失望后愈发通透的慈爱。


    甚至喜欢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初洛云,虽然顽劣,但心思并不坏。偶尔从外面惹了麻烦回来,还会记得给她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这样的日子,若能一直过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小姐,”蔻香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奉上一盏冰镇过的梅子汤,“夫人让送来的,说天气燥热,祛祛暑气。”


    初弦接过白瓷盏,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稍稍驱散了夏日的黏腻。


    她小口饮着,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方才门房来说,过几日宫中设宴,为太后娘娘贺寿,帖子送来了。”蔻香轻声禀报。


    初弦拨弄琴的手指顿了顿。


    王室宴会,是原主最不喜的场合之一,她也一样。


    那些或探究、或怜悯、或隐隐带着优越感的目光,那些虚伪的寒暄与暗藏机锋的对话,都让她感到疲惫。


    只是初家虽没落,王室的体面还需维持,这样的宴会,她作为初家小姐是推脱不得的。


    “知道了。”她淡淡道,将剩下的梅子汤饮尽,“届时随意打扮便是,不必太过惹眼。”


    “是。”蔻香应下,收拾了杯盏,悄声退了出去。


    琴音再次响起,依旧是散乱的调子,却比先前多了几分烦闷。


    赴宴的前一日,初弦因需取一方定制好的琴囊,去了城南一家老字号的手工铺子。回来时,已是夕阳西斜。


    她依旧不喜车马喧嚣,择了条相对清净的路径步行回府。穿过一条狭长的小巷时,都又听到了熟悉的、令人不快的声响——


    那是拳脚落在□□上的闷响,以及压低的叱骂。


    “姓楼的,你怕不会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吧?”


    “一个最不起眼的旁支庶子,贱骨头倒挺硬!”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躲就能躲过去吗?”


    冰凉的雨水混着血水在青石板上蜿蜒。


    “连本带利二十两银子,今天再不还,卸你一条腿!”


    .……


    初弦蹙了蹙眉。这条巷子似乎不太平。


    她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目光掠过巷角,几个彪形大汉围着一个蜷缩在地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她,身形清瘦,衣衫褴褛。明明疼得发出闷哼,却仍在克制。


    又是他。


    初弦几乎立刻认出了那双眼睛。


    尽管此刻他背对着她,但那日雨中短暂对视留下的印象,竟意外地清晰。


    那种麻木下的锐利,如同蒙尘的刀锋。


    初弦没有停顿。


    世间苦难太多,她管不过来,也不想管。


    然而,就在她即将走出巷口的一瞬,身后传来一声几乎被咒骂声淹没的闷哼。


    随即是某种硬物滚落地面的声音。


    一只陈旧却看得出质料不错的狼毫笔,从那人怀中跌出,一直滚到初弦的脚边。


    笔杆上沾了泥污和一丝暗红的血迹。


    初弦的脚步,第一次因为巷子里的人而停了下来。


    她垂眸,看着脚边的笔。


    不是因为怜悯,也不是因为那日微不足道的“举手之劳”让她产生了什么牵连。


    单纯是因为这支笔。


    前世,母亲去世后,曾留有过一支类似的笔。


    那是母亲仅有的遗物。她曾像珍视生命一样珍视它,直到后来在一次次斗殴与颠沛中不见踪迹。


    鬼使神差地,她弯下腰,拾起了那支笔。


    巷子里的殴打还在继续,似乎没人注意到她这个过客和这支掉落的笔。


    初弦用帕子,轻轻擦去笔杆上的泥污与血渍,动作细致而缓慢。


    然后,她转过身,走向巷内。


    那几个汉子终于注意到了去而复返的她,以及她手中那支笔。


    “喂!那丫头,快把笔拿过来!”一人粗声喊道。


    初弦没理他。


    她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角落那个蜷缩在地的人身上。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抬起头。


    透过手臂的缝隙,再次看到了她。


    而他依旧是那双眼睛,只是此刻,那深潭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泄露出一点极力压抑的、近乎绝望的怒意,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难堪。


    仿佛最不堪的一面,被同一个人,第二次目睹。


    初弦平静地与他对视着,然后,手腕轻轻一扬,将那支擦拭干净的笔,精准地抛回了他的身边。


    “你的笔。”她冷冷道,没有任何情绪。


    做完这个动作,她不再停留,也不去看那些汉子惊疑不定的目光,转身,径直离开了巷子。


    这一次,她没有再做任何多余的事,比如让蔻香去虚张声势。


    走出很远,她还能感觉到,背后有一道如同钉子般的目光,深深刺在她的背影上。


    冰冷,复杂,带着某种被剜痛后的审视。


    浑然不知的初弦叹了口气。


    夏日晚风带着余热,吹拂在脸上。


    麻烦。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两次遇到同一个人,两次都发生了点意外。这在她力求平静的生活里,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变数。


    但愿,不要再有第三次了。


    她想着,将方才巷子里的一切,连同那双眼睛,再次抛诸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