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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未时,高府被查封。


    沉缓威严的鸣锣声里,百姓伏跪街侧,卫官押送着高秀等罪犯向县衙走去,八抬大轿稳稳行于街中央,压迫感沉沉拖在所行之处。


    轿中,晔樱微眯着眼,将手中写着四个飘逸大字——“赠君之礼”的信纸重新放回身侧金盒,目光落至盒中木偶,她凝了凝眉。


    木偶乌目有戏神,面上俏笑似等剧开幕。


    嗖嗖——


    外头虚鞭响起,示意好戏已开。


    差役:“大胆!看不见大人仪仗吗?”


    “大人恕罪,小民无意冒犯,只是……”


    “制了只木偶,想赠予殿下。”


    旧街之上,一个着红锦衣的男子直腰跪于灰土布衣之中。


    他面上蒙着红纱,微垂着眼眸,双手捧着一只精致漂亮的木偶,“小民还求殿下,一定收下这份悉心的礼。”


    清音落入呼啸的肃风里,吹进轿中。


    明黄的轿帘飘飘荡荡,长默的静街里,万物屏息,唯有轿帘缓抬起。


    苏晔樱睥着他,目光最沉时,令人接过木偶,经几手查验,其最终被近侍呈到轿下。


    这木偶与金盒中那只,乍一看,是一模一样的!


    苏晔樱稍瞪大了眼,警觉与猜疑一同打响:“你是什么人?”


    他抬手轻拨面纱,一双眼尾微扬的美眸缓抬起,肩后散落的乌发被风牵起几缕,“殿下,奴家是镜月戏班班主的义弟,姓陆,名唤昭玄。”


    一张似妖似仙的面容骤然而现。


    方才街道两侧,埋头生怕被迁怒的百姓,此刻不少人暗抬起眼看他,神色中泛起一阵担忧,他却勾起漂亮的笑。


    风过,吹起他膝前红纱,若红蝶飞于空中,曼妙风情。


    泱泱队伍,高轿之上,贵胄未语。


    半晌之后,她忽而扯唇,笑出了声,却未对他有一语。撂下帘子,令人莫耽搁误事,便命人离去了。


    但大轿虽走,却有近侍上前,将木偶还于陆昭玄,还道,“公子不必心急,五殿下会收您这份礼的。”


    近侍即走,众人私议,后又静迎第二台大轿,其上,姜穆语掀帘一睹,方知为何:苏晔樱大概是……


    “看上他了”。


    ***


    “拦驾献礼的可疑人,五殿下放人放得未免太轻易了。”


    厅堂中,姜穆语的声音响起,话里有质疑的意思。


    按计划,她们要破“山鬼”一案,首破是高家,后破是镜月戏班。


    而此时镜月戏班的人主动送上门来,不失为一个探其底细的好机会,但苏晔樱却避而不捕。


    说她没私心,姜穆语不信。


    身前透亮的木案隐浮着两人的像,各自心思似一时也被照得敞亮。


    晔樱眉稍微拧,心中不悦,却为办案大敛了脾气,道:“惠里县的百姓,如今奉个戏子当大佛,若我直接将她的义弟扣押下来,怕要招致不满。”


    她伸出手,指尖落在姜穆语身前的卷宗上,指着署期:永和二十年。


    惠里县闹“山鬼”是三年前的事了,但两个月前朝廷才知悉此事。


    苏晔樱:“蠹吏害政多时,惠里县的百姓对官,惧而不信。”


    静堂回荡着清音。


    姜穆语虽知,朝廷有办事不力的嫌疑在,倘不慎处事,必致百姓抵触,碍于办案。但她早见识过苏晔樱的手段,想要“合情合理”留下一个男人,谈何难?


    “臣倒少见五殿下有这样束手无策的时候。”


    话落,一阵僵冷的堂风穿过,晔樱蹙起眉来,按着卷宗的指几分用力。


    细微的“吱呀——”响起,门扉被轻轻打开。


    进门的几个侍女察觉空气中的冰寒,走入时将头更低,小心站至两人身后。后面的侍卫则慎之又慎将呈着人偶的木板端上桌,随后再低腰引着陆昭玄走入。


    厅门未关,风往内灌入,地上硬砖若冰,陆昭玄跪下参拜二人,却迟迟未听有人发话。


    座上,苏晔樱目光冷峻,显然心情不佳。


    而姜穆语的视线则落在那只木偶上。


    小人衣着雍容,发上宝珠靓丽,可这神韵颇显瑕,不似盒中那只威风。


    她眼神顿住,突然明白苏晔樱为何会有“鱼目混珠”的猜想——他送上的这只木偶与盒中那只,并非一样,而是两只衣着相同,容貌相似的木偶!


    外檐铜铃仍“叮叮当当”地响,堂中却只闻细微呼吸声,一片死寂里:


    “殿下……奴家跪得膝盖疼。”


    陆昭玄垂着无辜的眼,视线却有意往上勾,他实在忍不下去了。


    侍女会了五皇女的意,将梨木鼓凳移近西席,俯身上前请他落座。


    苏晔樱脑袋倚着手,沉眸睨着冷砖上缓缓靠近的黑影,他的脚步很轻,几乎无声。


    影离她两步远时,锐利的眼神倏然抬起,直刺向陆昭玄,迫使他停了步。


    “当街拦钦差的轿子”,她声色悠悠,扬起危险的戏笑来:“我是该夸你胆子大,还是该说你不惜命呢?”


    “殿下金口,说什么,奴家都是受宠若惊。”


    陆昭玄微蹲下身,却见身前人伸出了手,面上一抹玩味的笑。


    微愣,他半刻犹豫才搭上她的手,被拉至案沿坐下。


    “这木偶,你怕是送错了人。”


    苏晔樱假意瞄了小人一眼,扬眉挽起陆昭玄肩上一缕青丝。


    她眼中闪过一丝奇怪,陆昭玄身上的夜魂香带着浓重幽冷的香气,但这香气里似参了淡淡的药涩味。


    他摇了摇头,掌中乌发如缎般轻蹭。


    陆昭玄:“义姐恭候殿下已多时,特地让奴家来送些蛛丝马迹,望能帮上殿下些什么,以尽愚人绵薄之力。”


    多时、特地、帮忙,这几个词,哪个都能逗乐苏晔樱,更别说连到一起了,她凝着眼前美得像妖孽一样的男人,只叹他的义姐狠心。


    姜穆语:“陆公子既说是来协助办案的,现下即可将所知之事托出。”


    温润的声带着严肃,心中的不满还让她多说了一句,“五殿下到底不会忘了你的功劳。”


    门外的寒风一阵过一阵,晔樱收回手,目色淡然。


    “不瞒大人,奴家是今日才到的惠里县,还不曾来得及听义姐讲她清楚的怪事。只是知晓,‘山鬼’一案,两位大人若不肯借官场外的手,恐难得解谜。”


    晔樱啧了一声,笑问:“你这算不算,质疑圣上?”


    “奴家哪有那个胆量”,陆昭玄并不怕,微低着下巴,倚近她身边:“只是觉得殿下与大人劳碌,无暇官场外的事,况江湖上的恩怨,总归是江湖人更清楚。”


    美人惑笑如镜中艳花,魅且动人。


    他道:“若两位大人愿意,结案以后,奴家只求殿下允了一事。”


    “宣纸泼墨,一旦沾染,可就干净不回来了。”姜穆语偏开头,给了这个位卑无知的男子一个忠告。


    她猜,这人是受了有心之人的蛊惑,以为凭借这张脸,就能接近或是攀附上传言中风流的五皇女。


    殊不知,这摊浑水,寻常人淌了,是要赔命的。


    门扉之外,野鸦一声嘶叫,天边最后一泓夕颜逝去,告以长夜将至。


    身侧殷红扎眼,晔樱缓抬起手,指腹抵着他的下巴,左右微摆一下,端详着这张脸,她放下手来,道:“帮,倒不需要。不过你的事,本殿下能允了。”


    陆昭玄眼中闪过的先是喜,后是疑。


    “当然了,你得能活到结案的时候。”她又笑道。


    天已暗下,堂内依然通明。


    “我也许久听不到合心意的戏了。”


    晔樱抚过木偶,抬手拔下发上玉簪,放与陆昭玄手中:“今夜你回去,同你的义姐说,明日搭好台,为本殿下唱上一出,若是唱得好了,必然是,有重赏。”


    玉珠荡在冬风里,愈加霜冷。


    侍女送陆昭玄走出厅堂。


    黑夜之下,那抹张扬的红,慢慢隐去,余下一阵低风吹入厅堂。


    砰——


    案上茶壶躺倒,水湿了卷宗页角。


    苏晔樱的手停于茶壶边,瞪了姜穆语一眼,起身离开。


    姜穆语冷呵一声,不悦出堂。


    两人不欢而散。


    *


    鸾霄永和二十三年


    贞郡惠里县,钦差大臣姜穆语,下令收全县及邻近三县笔墨,加以辨验。


    二堂公案上,香燃尽六炷,姜中堂与亲随差官、书吏经手多书,最终摇头,告未寻信纸上笔迹。


    冬夜,天黑得荒唐,姜中堂一行人再往狱中,夜审罪犯高秀。


    牢狱铁锁“咔嚓”,听着重而冷,姜穆语问金盒含义做何?


    初,高秀称,不知盒中何物。


    后,刑罚威压之下,其承认,金盒是下咒五皇女,但非她本意,实是因请来的法师,告如此为,可永保高家大富大贵。


    又问法师何处,高秀道她实然不知。


    长夜漫漫,狱中质问声此起彼伏,镣铐哐当与板子闷声混杂在一起,传出的求饶声几分惨烈。


    ——


    御前嬷嬷臻娘,将今夜口供递到五皇女手中。


    一轮月色落于书房窗边,苏晔樱坐在桌前一览供状。


    烛台滴蜡,再抬头时烛已矮了一截。


    她放下手中供状,扶额闭目,小憩片刻。


    “姜穆语如今好大的威风,还要我亲自去请了不成。”她嗓音平淡,睁开眼时,眼底的阴云却毫不掩饰。


    “五殿下息怒,姜中堂已快到了。”


    臻娘吩咐侍女将莲子汤端于案上,又替次辅寻好话:“姜中堂许是忙了一日疲乏,才稍迟了些。”


    五皇女和姜次辅曾有小过节,恰逢近月两人合作更密,摩擦也更多。她得陛下交代,莫让这两位生怨相抗,因此,只得两头当说客。


    “殿下您贵体,莫同姜中堂置气了。陛下本就忧您身子受不了这苦寒贫县,若知此事,恐心中又忧得厉害。”


    闻听此言,晔樱转气为怨,撇撇嘴:“臻嬷嬷你就哄着我好了。”


    臻娘是看着五皇女长大的,知她的脾性,虽对外雷厉风行,但私底下还爱耍些孩子脾气。


    “咚咚咚”,书房外传来有规律的叩门声,听着却不情不愿。


    门被打开,皎洁明月映阶,淡紫云裳裙摆微扬,姜穆语面无表情走入,髻上银钗闪过光,一时耀得书房里的气氛紧张起来。


    姜穆语未即刻行礼,苏晔樱亦未起身。


    她余光瞥着姜穆语,闲散执勺搅了搅桌上的莲子汤,她倒想看着一个臣子,敢冒犯她,冒犯到什么地步!


    瓷碗中翻动的莲子,中央被挖了小孔,此刻浮于最上的莲子,开的孔似比旁的更大了点。


    姜穆语盯着骄气的五皇女,不满里带着一丝思忖,好像,哪里不对劲。


    夜风呜呜,正密谋着什么。


    瓷碗欲触苏晔樱的唇,姜穆语目光一滞,突然大步往前,急烈的脚步声冲击着死夜。


    “啪——”重震的一声,晔樱鼻尖扫过一阵风,“!”她咻一下站起,手中瓷碗掀落,四溅的碎片炸在空气中。


    打风的树叶“簌簌”叫,整个夜都透着阴森森。


    苏晔樱看着地上碎片,背后一阵寒意。


    姜穆语压着眉,喘息急而沉。


    两人一步距离,直直相视。


    这莲子汤,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