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位者重音的三个字,彻底击碎不堪一击的悲悯。


    隐箫目光带滞,抬眼望着高台上的五皇女,他怎么敢跟她提要求的?!这不是把主子往火坑里推吗!


    高台之上,风声呜呜,像极了被勒住脖颈的人在拼命挣扎,无声呐喊。


    陆昭玄:“你要我做什么?”


    台下,隐箫连瞳孔都在发颤。


    晔樱轻点一下头,陆昭玄的反应,她还算满意。


    她似无意扫视堂外,却精准捕捉到藏匿在人群中,乔装成普通村民的江湖探子贺儿。


    贺儿身旁有个表情十分凝重,聚精于大堂的黑衣男子。在那足以埋没任何个人的人群里,贺儿朝她轻微点了一下头,压着斗笠悄然离去。


    大堂气氛紧张甚嚣,除了布局之人,无人会顾及其它小事。


    晔樱:“今夜亥时,到我房中来。”


    她压重了声:“你一个人。”


    轻音如重绳,不挑明的话,让不可捉摸的恐惧被一点点放大,那套在脖子上无形的绳索,随时都有勒紧的可能。


    但陆昭玄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松了松紧掐的指,眼底的隐忍在翻涌,“好,我答应你。但希望殿下不要食言。”


    “放心,只要你信守承诺,本殿下,绝不食言。但你要是……”


    点到为止,苏晔樱笑了一声,没有接着把威胁的话说下去。


    这桩在肃穆公堂上达成的“轻佻”约定,缝上一道危险裂口,又在另一头,撕裂一道小口。


    稍有缓和的气氛里。


    啪——


    惊堂木再响,所有注意力重回问审。


    姜穆语:“妇夫、主仆、义姐弟,你们彼此相识,‘木偶失窃’一事又从何说起?”


    青怜与锦笙相视一眼。


    青怜:“大人在高府中搜出的木偶,本是小人赠给锦笙姐妹之物。”


    锦笙:“回禀大人,小民爱看木偶戏,在青怜班主那儿看了一出,喜里面的角,她便赠了一只给小民。小民带在身上路经邻县,骆义县,遇人出重金要买,实在没抵住诱惑,就应下了。”


    “等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木偶却被抢了。”锦笙瞄了一眼高秀,暗示这人和她谈拢了以后,又出尔反尔,派人把木偶抢了。


    高秀:“……”


    青怜:“小人是收到锦笙姐妹的信,才往惠里县来。”


    一场能够自圆其说的“事实”,晔樱淡淡评了一句,“高明。”


    坐堂问案一场戏,戏终天边无颜色。


    堂外百姓散尽前,主审官姜穆语,虽仍判案情复杂难结,需再审议,但也给惠里县的父老乡亲一颗定心丸——高秀犯鸾霄重法,其罪必诛!待山鬼一案明了,即刻行刑!


    惠里百姓,少见官者正义,但又不自觉敬信两位钦差官威,最后将信将疑散场,多窃嘱咐戏班之人万事小心。


    ——


    退堂的尾音消散不久,余晖也一同撤去。


    两位钦差此番查案来得秘密又着急,落脚的钦差行署今日才打点完毕,调用的是如今京城最大豪富,皇商叶东家在邻县骆义县闲置的宅邸。


    五皇女苏晔樱命人将镜月戏班班主青怜,及其三十八位门徒等一众人“请”到钦差行署,又叫人备了好酒好菜招待晚膳。


    想象中的水火难容、危机暗藏并未发生,反而是一阵平和,昭示着短暂且可贵的时刻。


    *


    宅邸里。


    孟冬明月泻下一缕,落在阔庭长廊木阶上。


    五皇女在月色之下,坐廊上长椅,背靠栏杆。矜贵的女儿,卸下一身的珠光宝气,今夜穿得清雅,像天上王女,美得寂寥,也遥不可及。


    她远远望着前庭,被拘于此,却并不压抑的一帮人。


    “师傅,这戏我可唱得比她好,下回这神女让我来当!”


    “你放屁!我可看不出来你哪点好!师傅,你评评理!”


    前庭戏腔“咿呀——”不停,时不时就有不同的声音来上两句,又听师傅苛刻点评,“往后生火不必砍柴了,我看用你这手就成。”“叫得比鸦还难听,好意思说好,丢人现眼。”……


    臻娘本怕这群戏子扰了五皇女清静,欲喝其停,却听五皇女道,“不必,这样挺好。”


    夜色里,星可成群,月只一孤。


    晔樱很安静,她问臻娘,“臻嬷嬷,昨日受刑的侍女侍卫,药都赐下了?”


    “回殿下,都赐下了,奴才们都跪谢您大恩呢。这外头谁不知道,您是最宽待下人的。”


    听罢,苏晔樱没什么反应,又将头别了过去。


    亭子里,隐箫坐在陆昭玄身侧,依然闷闷不乐,“主子,都怪我。早知如此,她爱查什么就让她去查个翻天覆地好了!若还让那些无所谓的人害了你!我只更恨……”


    看似温和的公子,情绪上来了也如潮水般收不住。


    陆昭玄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听他把话说完,末了,看着他摇了摇头。


    明月是静谧的,照亮漫漫长夜也从来是无声的。


    为了哄隐箫高兴,锦笙转过身来,在远亭里,朝她比了个鬼脸。


    “诶!”


    身侧臻娘迈步向前,将吩咐人拿下这个“不敬皇女”的狂人,可又被苏晔樱拦下了。


    她生不气来,也不想做这个打破温馨的局外人。


    亭中,不知小两口聊到了什么,起身嬉闹了起来。


    隐箫环住了锦笙的脖子,质问:“你在公堂上那是什么表情,你是不打算认我这个人了?”


    “我哪有啊,箫箫。”锦笙小心翼翼将隐箫抵在檐柱上。


    他主动索吻,她抬手稍遮,**情难藏。


    晔樱看着这一幕,竟是不自觉笑了。


    可笑容又瞬间凝固,她仰头望向天,突然觉得有点恍惚。


    静夜多哀思。


    臻娘愣了下,五殿下大概是想起了某个人。


    “五殿下,西北战事大捷,上官将军过几日便凯旋归京了,不知陛下会赏赐将军什么呢!”


    怕五皇女记起伤心事,她连岔了个能让五皇女开心的话题。


    苏晔樱低下下巴,眼睛在月下忽闪一下,又黯淡下去,喃喃抱怨:“她呀,国之大将,大忙人……”


    夜色逐渐昏暗。


    “哒哒”的脚步声身后传来,今日陪同姜穆语前往长福药馆验药的御医止姚,被五皇女传唤过来问话。


    苏晔樱站起身来,闲适褪去大半,她问:“姚太医,今日我不在时,姜大人和那个叫锦笙的女人说了什么?”


    想起刚进医馆时,捅在两人中间那把直挺挺的刀,晔樱就觉得奇怪。


    暗夜的无声似是隐了一个谜团,锦笙不可能有机会碰刀,那桌上的刀就只能是姜穆语捅的了。


    止姚:“微臣也不知怎么回事,那锦笙姑娘,好像是玩笑似说了一句,论辈分,姜大人该喊她一句前辈,然后就……”


    止姚摇了摇头,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姜次辅会对一句话反应这么大。


    弦月被朵云遮去一角,看着有些反常。


    晔樱凝眉,望向亭中那道足以激怒一向温润沉稳的姜穆语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姜穆语五年前高中,为殿试魁首,又得圣上与首辅双重青睐,仕途平地青云,短短五年,已成内阁次辅,青年才俊,是无数寒门学子心中标杆。这样的人,难不成从前,与江湖上的事有什么关联?


    还有,苏晔樱深吸一口气,又点了下下巴:“九阴毒和三尾肠草……”


    止姚抿了抿唇:“微臣才学浅陋,可此毒,宫廷古书和典籍里,确从未有过记载,也不知姜大人为何知晓?”


    苏晔樱有些纳闷,连宫中医官都不通的毒和解药,为何姜穆语一眼就能判断出来?


    黑沉的夜里,无数的谜,有解不出来的答案。


    同样,苏晔樱不明白,为什么自从六个月前结了一桩案子后,姜穆语一直很针对她。


    外头都传是她先与姜穆语结的怨,但只有她知道,是姜穆语非要来挑她刺。


    她的目光顿了一下,打破夜的声音突然响起:“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一切,终止于打更人的呼喊声里。


    “咚!咚!”


    二更梆子均匀的节奏一下一下地响,如同打在人的心脏上。


    这个夜,最后一刻的平静,是窒息的。


    苏晔樱闭上眼,沉下气来,再睁开眼时,狠厉丝毫掩不住。


    她没说话,只是环视整个庭子的惶惶,转身向屋中走去。


    冬夜,本就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