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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臣窗前揽公文,坐听院外风草声,急急密密,危机伏,嘶嘶沙沙,杀意起——


    亥时。


    月比烛明,字比天黑。檀木案上,卷宗公文铺开,新案旧案错杂,【山鬼憎官,殺以示威】、【惠里县令身死山下】、【名旦青怜殇于恶匪】、【天枫寨土匪劫晌粮】……字眼浮现眼前。


    晔樱执卷的手,指尖映上了冷冷月光。


    吱呀——


    雕刻孔雀的雅门被轻轻推开,清月成景,殷红华衣张扬,美人青丝晕上一缕清金色,昭玄被臻娘带入静谧房中,手中一封书函。


    晔樱抬了一下眼,淡声一句:“来了。”


    狂风暴雨前,天地方是柔和缱绻的。


    她瞥了床头一眼,又偏头注目手中物,案上,砚台墨未干。


    臻娘指意他坐到榻上静侯五皇女,并小声提醒,五皇女阅公文时不喜被打扰。


    寒冬十月,炉子却将整屋烘得暖。他坐在榻上,望着烛里,她的后影,手中书函被攥得有些皱。他不知道这算什么?


    朦胧床纱被吊起,他用手探了探软榻,却在枕下触到了一抹让人心惊的冰冷。


    侍卫分立屋中,面无表情盯着他的动向。


    他收回手,没再动。


    夜屋只闻屏息声,等她闲暇的每一瞬,都是漫长难熬的。


    窗外,天色与墨越来越相似。


    最后一声“沙沙”收住,晔樱终于翻完了最后一页文书,她站起身来,凳脚磨地“嘶拉”声细微。


    “你听得懂戏曲吗?”她毫无征兆问了一句。


    没有回音。


    她转过身来,纱幔之下,陆昭玄歪斜脑袋凝着她,警惕、好奇与迟疑。


    “不懂。”


    意料之内的答案,她轻点头,今早听戏时他的反应已有迹象。


    屋里,清晰脚步声响起,她向榻边走近,抬起手屏退屋中所有下人。


    门扉闭上那一刻,仿佛万物都成了哑巴,世间静得可怕。


    窗边一闪而过无声的黑影,他轻微偏移的视线带着几分强装镇静。她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后,目光缓缓往他手中的书函下移。


    苏晔樱:“你和镜月戏班班主,不是义姐弟?”


    她觉得,青怜对陆昭玄,不止有对弟弟的关切,还有另外一种特殊感情。


    起初,她谈不上来是什么,但见了隐箫后,她意识到了——那是一种对“恩主”的珍敬。所以,他与青怜的关系,应当与隐箫无异。


    榻上男人的吞咽与沉默,是她猜想准确的最好证明。


    晔樱瞟过案上那卷十五年前的公文:红极一时的安南名旦青怜,于皇宫演出后,归安南途中为天枫寨土匪所劫,十六岁惨死匪手。


    “青怜今年三十一,与名满天下的安南名旦同名亦同岁。”


    她声停一霎,又即刻加重了音:“这两人,其实为同一人?”


    站在榻沿的女儿稍俯下腰,指腹轻滑过榻上美人妖精似的脸,“她没死。你在土匪手里救下她了。”


    皇女嗓音如箜篌,爱拨最轻的弦,却奏最急的音,悄然把周身拖入肃杀里。


    陆昭玄不认也不驳,将手边印着祥云的书函抬起:“山鬼闹三年,高秀私贩了百来男子,朝廷却一无所知,五殿下就不想知道,里头藏了什么猫腻?”


    听罢,她勾唇,危险的鼻息,一缕缕扑落他的耳廓。


    胧纱扰扰,烛火晃晃。


    晔樱盯着书函,微仰身,伸手欲取他手中物,却见那手往后躲。


    无声无动,天地犹如静止,但苏晔樱和陆昭玄之间,两人目光交汇处,算计的火花已然碰上明火。


    “噢?你这是?”


    陆昭玄仰着下巴,直直盯着她:“此信一现,山鬼一案的真相五殿下必然明了。只是,我有条件。”


    窗外远远有追逐声,屋内一声嘲笑不经意,掩盖了旁的动静。


    “条件?”


    晔樱把滞在暖气里的手收回,抬起来身来,背过他,往前走了两步,“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跟本殿下谈条件。”


    “光凭你这张脸么?”


    烛渐暗,声更轻。


    陆昭玄手摸过枕底,从榻上而起,向那凌人的后影靠近,脚步声小到几乎不可察觉。


    因夜的静,他的声音显得空灵。


    “五殿下,奴家能拿到这封信,自然有别的本事。”


    从这句话开始,屋里的危火燃起,阴冷杀机不再藏匿,一蹴而起。


    苏晔樱侧回脸:“比如?”


    声如离弦之箭,一击打碎无风的温暖假象。


    咻——


    寒刀刺破伪静。


    晔樱耳后传来声音,“殿下可以试!”


    比利刃先过来的,是闯入视野的红衣袖,和过脸的猛烈强风。


    她迅速往旁一避,压着眼:“你好大的胆子!”


    话音未落,刀光再次闪烁,向她的眉心刺去。


    “五殿下特意留了把刀,不就是想试试我的本事如何吗?!”


    她一个旋身后撤,云般的衣摆堪堪掠过案头,将那摇曳的烛火瞬间扫灭,黑暗顷刻笼下。


    刀,是她亲自藏在枕底的;人,是她有意撤下的。


    但,她没想到陆昭玄真的胆大到提刀同她交手!


    一阵野风来得狂烈,晔樱循声避开危刀狠劲,一来刺杀皇女是重罪;二来她自小学武,单论武艺,她是京中的佼佼者,除了镇守西北边关的那位将军,再没人能同她媲美。


    即便是赤手空拳,莫非高手也绝不能和她过招。


    因此,她有十二分的自信。


    可这一回,是她轻敌。


    昏幽里,呼哧的刀影比飞蛇还快。她后仰,刀锋贴面而过。


    缭乱寒光如麻,闪她翩衣旁。她避得吃力,竟毫无反击的间隙。


    “……”这个男人,比她想象中,要强得多。


    黑影频掠她身后。她抬手,手肘撞上他持刀硬臂,鬓上发丝被砍下一缕,“你不要命了!敢对钦差下手!这是谋逆!”


    “只要殿下想,就可以有千百个罪名,谋逆算什么!”


    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在侍卫进屋前,挟持苏晔樱。


    昏天黑地,冷刀几次划过脖颈前,晔樱也没料到,这把她有意留下的刀,竟成了他反击的利器。


    窗外,近屋脚步声急促,长剑劈夜的响声久久不息。


    “嘶”,撕裂的声音短促,她左臂上的衣袖裂开一道口子,瞬间大片鲜红。


    门外,步履已至,“砰——”。


    大门推开明亮一刹,身前刀尖也骤闪,刺向胸口。


    她偏身,却仍不及,猛地抬手紧握住刀刃。


    嘀嗒——


    疼痛有些延迟,血先滴到她的履面。


    “有刺客!快保护殿下——”,高亢的喊声与拔刀的哗啦声一齐震动长夜。


    十几侍卫亮剑包围中央,更有许多侍卫蜂拥入屋,纱幔急摆,声风呼呼地抖。


    长剑相指里,明月照入,刀刃上的红水如流,地上一滩鲜血,昭玄看清苏晔樱那双阴霾满布的眼,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窗外,冷兵器的嘶鸣,一刻未停,并且越来越清晰。


    真正的计,在屋外!


    唰——


    分神的一霎,刀柄即时被夺。晔樱攥着红刀柄,用血刃挑起他的下巴。


    白月之下,局势焕然一新。


    血珠溅在他白皙的脸上,鲜艳至极。


    晔樱:“玩够了,账也该清了。”


    她的话冷到足以凝霜,寒冷的夜,定下了不容商量的结局。


    门外,几个人影逼近。


    纫秋和五个侍卫,带着一个伤痕累累的黑衣男子而来。


    纫秋:“五殿下,下毒的人,抓到了。”


    禀报声斩断了院外‘窸窸窣窣’的草音,撞入死寂的房里。


    晔樱冷冷呵了一声,身前的人眼神颤住,余光落在那个被两侍卫押着肩膀,按着跪在地上的男子身上,他浑身血染,口中塞着红白布团,每一声呼吸都无比微弱艰难。


    纫秋:“殿下,此人什么都不肯讲,还试图咬舌自尽。”


    一片死寂里,晔樱手掌锥心的痛不断蔓延,她的眉心蹙起,用冰刀更有力抵着他的下巴,心烦骂道:“一条好狗!”


    黑衣男子气息奄奄,却仍挣扎,入血的眼睛,猩红的恨意、杀意,强烈绝望,却毫无意义。


    如果夜是残酷的,那么月光只会无情。


    苏晔樱:“我说过,今夜你只能一个人来。”


    这个男人,是陆昭玄的人,在还不是满身血腥味的时候,他身上的气味,与陆昭玄几乎是一致的——三尾肠草,以及夜魂香的味道。


    “你,食言了。”


    她的一句话,有如公堂判语,也意味着,他失去了与她谈判的资格。


    “为什么……”


    陆昭玄凝着眼前这双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眼睛,他不明白,她是怎么发现百里影的,明明他什么破绽也没留下。


    夜风吹倒烛台,沉沉落地。


    苏晔樱:“我说过,人不是光靠一口米粮就能活。你们能予民的,不够。”


    她提刀,用刃将他面上的血抹开,瞥过半死不活,但一心向死,瞪着她,欲摆脱束缚撞墙的忠仆,轻蔑满目。


    她转了一下刀柄,将血刀放下来。


    铁锈味弥漫的黑屋里,杀气腾腾。


    晔樱伸手,轻易拿下他手中书函,血印子盖在白封上的祥云图纹。


    “沙沙”,拆开书函,信纸粗糙感摩在指腹。


    冬夜的僵冷,在她打开信纸的那一刻,被推至极点,阴恻恻的风吹打着院外野枝,轰轰作响。


    她的腹部在发颤,一声大笑杀死整个夜的生机。


    大片血渍的白纸飘落在地,除了鲜红,上面什么都没有。


    她盯着他,缓缓说道:“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