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绯色

    “顾洛,你的设计没有温度。”


    指导老师放下手中的图纸,那动作里充满了无力感。


    她看向办公桌对面的青年,他站得笔直,神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仿佛刚才那句关乎毕业的判词,评论的只是他人的作品。


    “你交上来的报告,数据详实,结构分析清晰,写的很好,甚至严谨得像一篇学术论文。”她顿了顿,,眼睛扫视着顾洛,试图在那张过于平静的脸上找到一丝波澜,但没有,有些恨铁不成钢,“但唯独不像一个毕设方案。我让你去感受,去汲取灵感,你带回来了什么?一堆冰冷的数字和照片?”


    顾洛沉默着。


    他的确去过了那个苗寨景区,拍了数百张照片,测量了每一处他认为有代表性的建筑尺寸,分析了当地色彩体系和装饰纹样的构成规律。他完成了所有“任务”。


    他不知道为什么老师还是觉得不行。


    导师见顾洛不反驳,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无奈:“情感,顾洛,是情感!建筑是人造的,承载的是人的生活和记忆。你的设计里,我看不到这些。”她挥了挥手,带着最后的通牒,“这个暑假,再去一趟。如果回来还是这样……我没办法让你毕业的。”


    ……


    这就是为什么,顾洛再次站在了这个已经完全商业化的苗寨入口。


    “诶,小伙子,真的不需要导游吗?我们这个寨子还是蛮大的……”


    还没有走进去,一个穿着改良版民族服饰的大叔热情地迎上来。


    顾洛抬起手,用纯熟的本地方言,以懒散的语调打断他:“叔,我是本地的。”


    大叔愣了一下,打量了一下他和他肩上那个看起来专业且昂贵的相机,嘟囔着“本地人还来凑这个热闹”,转身寻找下一个目标。


    顾洛随着人流走入景区。


    脚下是整齐的青石板路,两旁是翻新过的、挂着统一招牌的吊脚楼,空气里,烤糍粑的甜腻和游客喧哗交织着。


    他举起相机,对焦,按下快门,记录着一个个符合民族特色定义的画面。


    看着预览里,充满商业气息的图片,或许他需要更原始、更真实的样本,或许那样才能拼凑出导师想要的东西。


    凭着儿时模糊的记忆,顾洛避开主路,拐进了一条狭窄、少有人迹的小径。


    越往里走,商业化的痕迹如同潮水般退去。


    歪斜的老木屋取代了整齐的店铺,房檐下挂着的不再是纪念品,而是沉甸甸、颗粒饱满的老玉米。空气中弥漫着牲畜、草木和潮湿泥土混合的、更为复杂真实的气味。


    这让他感觉稍微好了一点。


    至少,这里的样本更具研究价值。


    他再次举起相机。


    “咔嚓——”


    快门声落,他习惯性地查看屏幕。


    预览图上,除了他构图的破旧木屋,还多了一点不该存在的东西——一只蝴蝶。


    一只他从未见过的,亮红色的蝴蝶。


    那红色妖冶得近乎诡异,不像自然界能孕育出的色彩,更像被人泼了一身……尚未干涸的血。它违反了所有关于生物拟态和保护的常识,就那样突兀地、大大方方地停在一片翠绿的叶子上。


    仿佛在挑衅他。


    它的翅膀像是某种介于红宝石与金属之间的材质,在林间疏漏的光线下,闪烁着非真实的光泽。


    它随着微不可查的呼吸,轻轻煽动着翅膀。


    顾洛的知识库里,没有这个品种的记录。


    这是一个未知的生物样本。


    理性被勾起了纯粹的好奇。


    他收起相机,屏住呼吸,缓缓靠近,试图观察的更仔细,像在实验室收到了一个罕见的标本。


    就在他即将进入最佳观察距离时,蝴蝶像是早有感应,优雅地扑棱了两下翅膀,不紧不慢地朝着树林更深处飞去。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顾洛,他立刻追了上去——那一刻,他的眼里只剩下那抹跳跃的、不合常理的绯红。


    蝴蝶引着他穿过茂密的树丛,周围生活的痕迹逐渐减少。


    最终,停在一扇门上——一扇几乎被深绿色藤蔓完全吞噬的陈旧木门。它低矮,破败,仿佛不是人造的,而是从山体里自然生长出来的,与周围的荒寂彻底融为一体,散发着被时光遗忘的死寂。


    顾洛停下脚步,因为异常环境的警惕爬上心头。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细微的、仿佛直接响在他脑海深处的……呢喃,幽幽传来。


    听不清具体字句,音调古老而陌生,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深切的悲伤以及蛊惑力,清晰地传递着一个指令——推开它。


    第六感在脑中拉响了尖锐的警报,警告他这扇门后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另一边,他对于未知事物的探究与好奇,带着呢喃,塞满了他的大脑。


    他甚至没有感到恐惧,只有一种面对奇特实验对象时的、纯粹的冷静与探究欲。


    他看着木门,那只绯红的蝴蝶安静地停在门扉上,翅膀轻轻煽动,在他死水般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微小的石子。


    周围静得可怕,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规律搏动的声音。


    “推开,推开就可以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了。”


    那个声音这么告诉他。


    他照做了,缓缓地,伸出了手。


    拂开了上面带着湿气的藤蔓,掌心抵在粗糙而冰冷的木门表面。


    然后,用力一推。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呻吟,仿佛沉睡了几个世纪。


    随着一股清风迎面拂来,带来了某种古老的气息,迷了他的眼。


    恍惚中,他似乎被卷入了一个短暂的幻象:一个看不清面貌的人,在很近的距离哭泣,温热的泪滴落在他脸上,同时,一种粗糙布料的触感抚过他的脸颊。


    是谁?这触感……有点熟悉。


    待那阵风过后,顾洛眨了眨眼,看清门后的景象。


    他那总是高速运转的大脑,第一次出现了短暂的、彻底的宕机。


    ——想象中的破败景象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沐浴在柔和而古老天光下的、生机盎然的苗寨。


    吊脚楼古朴原始,没有任何现代加工的痕迹,远处传来他听不懂的、空灵婉转的山歌,空气里是纯粹的、沁人心脾的泥土和草木芬芳。


    而不远处的石桌旁,坐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靛蓝色扎染土布衣、戴着精致银项圈的年轻男人。


    他黑发如墨,肤色白皙,五官好看得近乎锐利,嘴角含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最让顾洛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此刻正静静地、深邃地望着自己,里面全是他看不懂的情绪。


    仿佛,他已在此地,等候了无数个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