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绯色

    仅仅那么一眼,顾洛从他二十年来积累的所有美学和生物学知识来判断,可以确定。


    眼前这个人,是他认知范畴内,对于美的极致。


    这是一种超越了性别,近乎妖异的、不应存于现实的完美。真要顾洛去形容,就像是博物馆玻璃柜里最珍贵的藏品,突然活生生出现在眼前。


    青年的出现,仿佛让周围的光线都聚焦于他一身,使得那些古朴的吊脚楼、苍翠的草木,全都沦为了模糊的背景板。


    “咚——”


    一声比平时更清晰的心跳撞击着胸腔,带来一丝陌生而奇异的生理悸动。


    顾洛下意识地摸上胸口。


    这是什么?肾上腺素飙升?还是生理应激反应?为什么他的心跳会如此快?


    顾洛不知道。


    这时,那只引导他至此的绯红蝴蝶再次出现了。


    顾洛看着它扑棱着翅膀,缓缓落下,正好停在青年人放在石桌上的指尖。


    他这才注意到,青年那只手,从指尖到看不见的手腕,都缠满了洁净的绷带。


    而青年的视线也随着蝴蝶从顾洛脸上移开,他垂眸看了一眼指尖的蝴蝶,那眼神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与……掌控感。


    他轻轻动了动被绷带包裹的手指,蝴蝶便顺从地扇动两下翅膀,翩然飞离,最后消失在屋檐的阴影里。


    青年这才重新看向顾洛,那双漂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


    他笑盈盈地开口,吐出一串悠扬却完全陌生的音节:


    “Wil dios Mais Bangx diangd zaid mongx niangb?”(你是蝶母带来的礼物吗?)


    “什么?”顾洛皱眉,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试图拉回理性的分析。


    语言不通,环境巨变。但心中的疑惑尚未问出口,身后猛地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他骇然回头,发现那扇他刚刚推开的木门已紧紧关上。


    更让他心底发寒的是,门的样子完全变了——不再是破败腐朽的模样,而是变得干净、古朴,上面刻满了他不认识的、充满神秘感的文字。


    而他来时的那条小径……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棵需要数人合抱、枝繁叶茂的巨大古树,树干上缠绕着同样的纸幡。


    一系列超出常识的变化,让顾洛的理智开始崩塌。


    他首先排除了食用菌菇中毒的可能,他根本没吃,那么……是那只蝴蝶的鳞粉有强烈的致幻效果?


    他强迫自己冷静,转身,上下打量着那棵诡异的古树,沉默了几秒,然后果断地掏出手机,直接按下了120。


    “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冰冷的机械女声从听筒里传出,击碎了他最后的侥幸。


    顾洛抿紧嘴唇,一丝因突发状况而产生的焦虑,终于爬上他毫无波澜的脸庞。


    回去的路径消失了,通讯中断了。一切发展都很糟糕了。


    青年看着顾洛一系列的动作,不解地歪了歪头,像是在观察一种新奇生物的有趣行为。


    他站起身,步履轻缓地走到顾洛身边,目光落在他手上的手机。


    “你手上的小黑盒子,除了会发声,还挺有意思的?”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能安抚焦躁的韵律,但这并未能完全平息顾洛因失控而生的焦虑。


    顾洛瞥了他一眼。


    近距离看,青年的美貌更具冲击力,每一处线条都精致得如同造物主最完美的杰作。太完美了,不像真人。


    他一定是产生了极其逼真的幻觉,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就在这时,他垂在身侧的手腕被轻轻握住。


    顾洛身体一僵,垂眼看去——是那只缠满绷带的手。粗糙布料的触感异常清晰,与刚才幻觉中的触感重合。


    蝴蝶似乎喜食腐,他脑海中闪过蝴蝶停留在他指尖的画面,一丝微弱的寒意掠过


    “你怎么不说话?”青年轻轻晃动他的手腕,动作亲昵自然得仿佛他们早已相识,“你明明会说话的。”他似乎对顾洛的沉默感到不解。


    顾洛没有抬头,只是放下手机,沉默地看着两人接触的手腕。


    这时,一个更惊悚的发现让他头皮发麻:刚刚他还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此刻竟然毫无障碍地理解了!


    下意识,他甩开青年的手,看着自己的手腕,表情依旧是惯有的淡漠,但内心早已掀起滔天巨浪,强烈的耳鸣声尖锐地响起,干扰着他的思考。


    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幻觉,但如此真实、如此具象、逻辑如此自洽,甚至在弥补语言障碍的世界,从未有过。


    这超出了幻觉的定义。


    青年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但顾洛已经听不清了。


    他感觉天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颠倒旋转,眼前那张绝世容颜逐渐模糊、失焦,最终被一片沉重的黑暗彻底吞噬。


    ……


    粘腻,潮湿,闷热。


    顾洛迷迷瞪瞪地仰躺着,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个不透气的环境中。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糊住,只能看到一些模糊扭曲的轮廓。


    一抹熟悉的绯色从眼前掠过。


    他感觉四肢百骸酸软无力,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同时,身上似乎有什么多足的、细小的生物在爬来爬去,带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瘙痒。或许是蜈蚣,或者是别的什么虫多足虫。


    “细细簌簌”的声音离他的耳朵极近,仿佛下一秒就要钻进去。似乎还有冰冷滑腻的东西滑过脚踝,像是蛇。不知道有没有毒。


    “是不是只有这样……你才不会离开?”


    青年的呢喃从上方传来,很轻,却清晰地钻进顾洛的脑海,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离开?


    这个词在他混沌的思维中引发了一个问号。他从未来过这里,又何谈离开一说?


    过载的信息让顾洛的大脑几乎死机。为什么又会=有这个画面?这个人是谁?什么离开?


    还没等他想明白,后颈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咬了一口!


    好痛!


    ……


    疼痛使顾洛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怔怔地看着头顶——是几乎只会在历史书籍和博物馆里出现的,纯木榫卯结构的屋顶。


    陌生的环境让他有瞬间的茫然。


    这里……建筑形制古老,保存完好,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可以用在毕设上。


    他下意识地想。


    “你醒过来了?!”


    一道清脆如银铃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识。


    顾洛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明媚红色衣裙、头戴银饰的小女孩坐在床边,双手撑着床沿,两只手腕上的银镯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声响。


    “你……”


    顾洛刚想开口询问,获取基本信息,小女孩却像只受惊的小鹿,猛地跳下床,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银饰碰撞声急促而响亮:


    “哥哥——你带回来的人醒了!!!”


    声音逐渐远去。


    顾洛撑着有些无力的身体坐起来,环顾四周。


    这间屋子完全由木材搭建,榫卯结构清晰可见,工艺精湛。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木材清香和一股若有若无的草药气味,环境干净整洁,看得出主人家很用心。


    窗户是木格棂的,糊着一层白色的东西,大概是兽皮或特制的纸,透进柔和的光线。


    屋内的摆设简洁古朴,陶罐、竹编器具的形制,都是他在文献和图录里才见过的古老样式。具有断代参考价值。


    而他背来的双肩包和相机,就安然放在床尾。


    顾洛深吸一口气,首先探身拿过相机检查。


    万幸,设备完好无损,里面的照片和数据也都在。


    这时,门帘被一只手掀开。


    一只缠着白色布条的手。


    顾洛抬头,对上来人的眼睛——正是那个在古枫树下,美得不像真人的青年。他


    的眼里依旧含着浅淡而温柔的笑意,但这笑意并未抵达眼底深处,那里是一片沉寂的黑色,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


    “你可算醒了。”青年走到床边,很自然地坐在了之前小女孩的位置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像是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你突然晕过去,可把我吓坏了。”他的语气里有关切,但那双眼睛过于专注,让顾洛感到了某种压力。


    他的声音似乎有种魔力,让顾洛紧绷的神经不自觉地松弛了几分,这很异常。


    小女孩跟在他身后,扒着门框,好奇地打量着顾洛。


    被一个如此美丽的人这样毫无社交距离地、专注地凝视,顾洛感到了些许基于文化习惯的不自在,他忍不住偏开头,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这是什么地方?你又是谁?”


    纵使他再不愿意接受,周围的一切,包括空气中那份原始的宁静,都在告诉他一个荒谬的事实——他可能遇到了只有在小说里才会出现的……穿越。


    青年神色微露意外,似乎没料到顾洛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这里是邑沙寨。”他答道,声音温和,仿佛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我嘛,你叫我青枫便可。我身后这个,是我的妹妹,叫阿雅。”


    邑沙寨。青枫。


    顾洛听到这两个名字,心头猛地一震。


    邑沙寨,正是他前去采风的那个景区名字。


    据史料记载,几百年前,它还是一个不与外界通婚往来的生苗寨子,直到一位名叫青枫的寨主出现,毅然打开了寨门,才让他们走向了外界。


    历史书上的名字,与眼前鲜活的人重合了。


    顾洛看着青枫那张艳丽绝伦的脸,问出了那个基于逻辑推导出的经典问题:“现在是什么时候?”怕对方不理解时空背景的差异,他补充道,“我是问,现在是什么年号?哪位皇帝在位?”


    他需要定位时间坐标。


    青枫乖乖坐在那里,闻言眨了眨漂亮的眼睛,流露出纯粹的困惑。他转头看向窗外,似乎在寻找答案:“现在?应该是日头偏西,再过会儿就要吃晚饭了。”


    旁边的小阿雅也学着他的样子,眨巴着大眼睛,表情如出一辙的茫然。


    顾洛看着他俩一致的反应,心沉了下去。


    现在,他面前只剩下两个猜测:


    一、 他因未知原因中毒,陷入了基于现实信息的、极其真实的昏迷幻觉。


    二、 也是他最不愿承认的——他穿越了。被一只诡异的蝴蝶,带到了几百年前的邑沙寨。


    如果是后者……他必须尽快找到回去的方法。


    “你说的‘蝶母’……是什么意思?”顾洛回忆起初见时青枫那句奇怪的话,试图寻找线索。


    青枫歪了歪头,动作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却又透着一□□惑:“诶?你不是蝶母带过来的吗?怎么会不知道蝶母?”他似乎真心认为顾洛应该知晓。


    “我确实是被一只蝴蝶带过来的。但……”顾洛顿住了,他猛地意识到,那只蝴蝶的出现或许根本不是巧合。


    他凝神,重新审视着青枫——青年身上古朴的服饰形制,他只在古老的苗族服饰发展史图册上见过;他的长发用一根蝴蝶形状的木簪半挽在脑后;妖冶夺目的外貌,被这身朴素的装扮衬托得更加惊心动魄。


    而他口中的“蝶母”,在苗族神话体系里,正是创造万物、化身蝴蝶的始祖神祇。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顾洛脑中成型,让他瞬间头皮发麻。他猛地摇头,抬手狠狠地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


    嘶!很痛!


    不是梦!


    “诶,你这是做什么?”青枫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自残举动惊到,连忙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检查。见只是留下了几个泛红的指甲印,他才松了口气,却依旧没有松开手,反而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片皮肤。粗糙的布料再次摩擦着顾洛的手腕。


    “几天前,蝶母就托梦告诉我了,”青枫抬起眼,目光清澈而专注,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最近会有一位异人降临,他会改变我们寨子的命运。”


    他顿了顿,看着顾洛,眼中是一种纯粹得不含任何杂质的、近乎固执的认定:“也是陪我一生的人。”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如此自然,仿佛在说水是湿的,火是热的。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顾洛的手腕,带来一种异样的触感。


    顾洛感觉自己的手臂,不受控制地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无法理解青枫话语中一生,不理解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说这种话,这种毫无根据的认定,让他感到一种本能的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