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旧仓雨夜里的对峙
作品:《浮灯照夜行》 火车轮轨撞击铁轨的“哐当”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沉闷。苏曼攥着那枚黄铜仓库钥匙,指腹把钥匙齿磨得发亮,目光黏在车窗上——玻璃映着她苍白的脸,也映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雨雾裹住的黑黢黢的树影,像极了陈景明那些藏在暗处的算计。
“王掌柜说已经把仓库周围的伙计都调过来守着了,但没敢惊动巡捕房。”郑木兰把刚温好的姜茶递给苏曼,指尖碰着杯壁的温度,“他怕打草惊蛇,万一陈景明狗急跳墙,真把布料烧了就完了。”
江若霖正对着笔记本上的线索画圈,笔尖划过“聚鑫阁周先生”“码头旧仓库”几个字:“周先生是管账的,手里肯定有聚鑫阁的赌债底账,陈景明找他,要么是想让他改账本,要么是怕他把底账漏出去。现在人失踪了,十有**是被陈景明扣起来了。”
阿福坐在角落,怀里揣着王掌柜托他带来的仓库平面图,小声补充:“王掌柜说,那旧仓库是前几年洋布行不用的,就堆了些废弃的木架,离码头近,平时没什么人去——陈先生要是藏人,那地方最合适。”
火车刚驶入杭州站,雨势就大了起来。四人踩着积水往码头跑,黄包车在石板路上溅起半人高的水花,王掌柜已经撑着油纸伞在路口等,看见他们就急忙迎上来,声音压得极低:“仓库门锁有被撬动的痕迹,但没撬开,我让人在周围撒了石灰,刚才看石灰印,有两个人往旧仓库那边去了,其中一个穿黑风衣,像陈景明!”
苏曼的心猛地一沉,攥着钥匙的手紧了紧,指节泛青:“他真去了?”
“别慌。”江若霖拉住她,从公文包里掏出纸笔,“王掌柜,你先让人去通知商会的巡夜队,让他们守在旧仓库外围,别靠近;阿福,你带我们从仓库后门绕过去,看看里面的情况。”
旧仓库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昏黄的煤油灯光,还夹杂着陈景明的吼声。江若霖示意众人停下,贴着门板听——
“周先生,你把底账交出来,我就放你走!”陈景明的声音带着酒气和焦躁,“不就是改个数字吗?你帮我这一次,我以后还能少你好处?”
“你做梦!”周先生的声音沙哑,像被什么堵住了嘴,“你欠的二十万赌债,底账上记得清清楚楚,我改了账,聚鑫阁的老板能饶得了我?你别以为扣着我就行,我早就把底账抄了一份,藏在……”
后面的话突然断了,接着是桌椅倒地的声响。江若霖给郑木兰递了个眼色,郑木兰立刻让守在外围的商会伙计绕到前门,故意弄出响动;江若霖则带着苏曼和阿福,猛地推开后门冲了进去。
仓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煤油灯放在地上,昏黄的光圈里,陈景明正揪着周先生的衣领,手里攥着一把生锈的水果刀,刀尖抵着周先生的胸口。周先生的脸被打得红肿,嘴角淌着血,怀里还紧紧护着一个布包——里面想必就是赌债底账。
“陈景明!”苏曼往前冲了一步,声音发颤却透着决绝,“你放开他!分号的地契你拿不到,赌债你也赖不掉,你别再执迷不悟了!”
陈景明回头看见苏曼,眼神瞬间变得猩红,像疯了一样:“是你!你居然敢回来?我告诉你,今天我要么拿到底账,要么把你们都拖下水!这分号是我的,你爹的东西,早该是我的!”
“你错了。”江若霖上前一步,从公文包里掏出那份盖着商会印章的电报底稿,还有阿福带来的库存本,“分号是苏曼的,地契在上海总号,你撬不开仓库,也改不了底账。而且,你挪用分号的钱还赌债的流水,王掌柜已经整理好了,要是交给巡捕房,你不仅要还赌债,还要蹲大牢!”
陈景明的手顿了顿,刀尖离周先生的胸口远了些,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就在这时,前门传来商会伙计的脚步声,有人喊着“巡捕房的人来了”,陈景明脸色一白,猛地推开周先生,转身就想往仓库后面的破窗跑。
阿福眼疾手快,冲上去抱住陈景明的腿,王掌柜也上前帮忙,两人合力把陈景明按在地上。周先生捂着胸口爬起来,把怀里的布包递给江若霖:“这里面是聚鑫阁的赌债底账,还有陈景明这半年来挪用分号钱的记录,都在里面。”
雨还在下,仓库外的巡夜队举着灯笼赶来,灯光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陈景明被按在地上,嘴里还在嘟囔着“我没输”“分号是我的”,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无力的喘息。
苏曼走到陈景明面前,看着这个曾经帮她算账、笑起来温和的男人,眼里没有恨,只有释然:“陈景明,我们离婚吧。分号是我爹的心血,我不会让它毁在你手里,你也该为自己做的事负责了。”
江若霖把底账和流水记录交给赶来的巡捕,转头看向郑木兰和苏曼,雨夜里的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几人脸上的轻松。王掌柜看着被押走的陈景明,叹了口气:“还好赶上了,仓库里的布料都没事,明天我就把货转移到商会的库房,稳妥些。”
郑木兰拍了拍苏曼的肩膀,递给她一块干净的手帕:“都过去了,以后咱们一起打理分号,只会越来越好。”
苏曼接过手帕,指尖触到布料的温度,突然想起崔文莉那块绣着腊梅的蓝布手帕——原来在这浮灯照夜的路上,不是只有自己在挣扎,总有人会伸出手,一起挡住那些风刀霜剑。
仓库的煤油灯被风吹得晃了晃,光影落在众人身上,像给这场雨夜的对峙,画上了一个不算完美、却足够安心的句号。只是江若霖看着远处码头的灯火,心里忽然想起小元爷说过的话——“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陈景明背后的聚鑫阁,会不会还有更深的牵扯?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只要还有人需要公道,她就会继续走下去。
仓库外的雨势渐歇,只剩下檐角滴答的残响,敲在青石板上,如同凌乱而疲惫的心跳。巡捕房的人带着失魂落魄的陈景明和作为关键证人的周先生离开了,喧嚣过后,是更深沉的寂静。王掌柜指挥着伙计们清点仓库,确保货物无损,阿福跟在旁边帮忙,不时担忧地望向站在仓库门口的三位女子。
郑木兰揽着苏曼的肩膀,低声安慰着。苏曼的目光却有些空茫,望着陈景明被带走的方向,方才那句“我们离婚吧”犹在耳边,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这句话背后所代表的意义与沉重。
“若霖,”苏曼转向江若霖,声音带着经历巨变后的沙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这婚,我一定要离。你能不能……帮我?”
江若霖看着苏曼苍白却坚定的脸,心中百感交集。她理解苏曼的决绝,任何一个女子在经历了被丈夫算计、险些失去家产的背叛后,都难以再维持这段婚姻。然而,作为律师,尤其是刚刚经历过崔文莉案那种“法理败给现实”的挫败后,她比苏曼更清楚前方的荆棘。
她轻轻叹了口气,引着苏曼和郑木兰走到一旁相对干燥的角落,语气慎重:“苏曼,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离婚……在眼下这个时局,并非易事。”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试图将冰冷的现实铺陈在好友面前:“是,今年开春,《中华民国民法·亲属法》是公布了,条文上写着的‘两愿离婚’或者判决离婚的几种情况,比如重婚、通奸、虐待、遗弃,或者‘有不治之恶疾或重大不治之精神病’,甚至‘生死不明已逾三年’……看起来似乎给了女性一条出路。其中也有夫妻财产分割的条款,理论上对操持家业的女性也算有所考量。”
苏曼眼中刚燃起一丝希望,却被江若霖接下来的话迅速浇熄。
“但是,法律条文是死的,人是活的。”江若霖的眉头微蹙,想起刘律的告诫和法庭上法官那权衡利弊的眼神,“法官,尤其是地方法院的推事们,大多观念守旧。他们普遍认为‘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除非证据确凿到无法转圜,否则在庭审中,他们会极力劝导‘调解’,劝和是常态,判离反而是异数。像陈景明这种情况,赌博、意图侵占妻子财产,在法律上是否能被明确归入‘不堪同居之虐待’或其它足以判决离婚的硬性条款,法官拥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权。他们很可能会认为,这只是‘一时糊涂’,希望妻子能给丈夫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她看着苏曼渐渐失去血色的脸,狠下心来继续说:“而且,诉讼过程会非常漫长,期间你要不断面对法庭的质询、可能来自双方家族的压力,还有陈景明……他若不肯轻易放手,必然会百般纠缠。即便我们最终侥幸胜诉,财产分割的执行也是难题。陈景明名下恐怕早已没什么资产,那些赌债……更是糊涂账。真要打这场官司,我们首先要面对的,可能不是赢不赢,而是法院肯不肯立案,立了案又会不会被无限期拖延。”
空气仿佛凝固了。郑木兰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发现江若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冰冷的事实。她家在商界,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最后往往是以女方的隐忍和退让收场。
苏曼踉跄一步,靠在冰冷的砖墙上,方才对峙时的勇气仿佛被抽空。她以为摆脱了眼前的危机,就能斩断一切,却没想到法律这座看似应该提供庇护的桥梁,竟是如此摇摇欲坠。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她的声音轻得像呓语,带着绝望的颤音,“我……我已经把话说出口了……”
看着她这副模样,江若霖心中不忍,放柔了声音:“苏曼,我不是劝你忍。只是希望你想清楚,这条路比想象中更难。或许……或许可以换个方式。”
她想起苏曼之前话语里并未完全斩断的情分,以及陈景明在被抓那一刻流露出的慌乱与或许存在的悔意,试探着建议:“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先以律师的身份,去找陈景明谈一谈。他现在刚被拘押,赌债的事情也暴露了,正是心理防线最脆弱的时候。我们可以借此机会,向他明确提出离婚的要求,看他是什么反应。如果他因为惧怕法律责任,或者真的心生悔意,愿意协议离婚,那是最好的结果,省去了对簿公堂的诸多麻烦和不确定性。”
苏曼抬起头,眼中重新聚起一点微光。是啊,如果他能答应,如果他能就此收手……毕竟,那是她曾经托付终身的人。
“而且,”江若霖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现实的考量,“也可以通过谈判,尽量为你争取一些经济上的保障。分号是你父亲的心血,必须保住。如果他愿意签字画押,承认错误并放弃对分号的任何权利,哪怕我们在财产上做一点点让步,比如帮他还掉一部分合情合理的债务,或者给他一笔有限的‘安置费’,只要能换来自由身和保住核心产业,也是值得的。这比指望法官在法庭上给出绝对公平的财产分割要现实得多。”
苏曼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点头,眼神复杂:“好,若霖,就按你说的办。你去跟他谈……看看他……到底还有没有救。”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如果……如果他真的知道怕了,肯改……我也不是……不能给他留一丝余地。但分号,绝不能有失。”
这话语里的挣扎与最后的底线,让江若霖和郑木兰都心下恻然。她们明白,这已是苏曼在情感与现实夹缝中能做出的最大妥协。
“我明白。”江若霖握住苏曼冰凉的手,“交给我。你先和木兰回去休息,等我消息。”
夜色深沉,杭州城在雨后显得格外静谧。江若霖望着远处巡捕房方向隐约的灯火,知道另一场没有硝烟的谈判即将开始。与沈敬尧那种纯粹的权势碾压不同,与陈景明的交涉,将更多是心理的博弈与人性的试探。这浮世中的恩怨纠葛,远比法律条文本身更加错综复杂。她深吸一口带着湿冷寒意的空气,整理了一下思绪,准备去面对那个让她好友心碎,却也或许尚存一丝挽回可能的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