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到此为止

作品:《浮灯照夜行

    金言离开后,办公室里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像某种无形的粘稠物质,沉淀在空气里。


    江若霖独自坐在灯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卷粗糙的封面,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金言那些混合着算计、冷酷与“现实”的言语。


    他否认自己是凶手,指向松井,却又用**裸的利害关系试图逼她放弃。真相与现实的拉锯,在她心中激烈交锋。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同于金言的沉稳,这脚步声带着明显的慌乱。


    门几乎是被人撞开的,小元爷——金可贞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额发被夜风吹得凌乱,脸上血色褪尽,一双眼睛急切地在江若霖身上逡巡。


    “江若霖!你……你没事吧?”他几步跨到办公桌前,声音因为奔跑和紧张而有些沙哑,“我、我听巷口卖烟的说,看到金家的汽车刚才停在这附近……他、他是不是来找过你?”


    江若霖抬起眼,看着金可贞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甚至是一丝恐惧,心头微微一暖,驱散了些许金言带来的寒意。


    她摇了摇头,语气尽量平和:“我没事。他刚走不久。”


    金可贞闻言,明显松了一口气,身体微微放松,但眉头依旧紧锁:“他说了什么?是不是……威胁你了?”他放在桌沿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主要是谈案子。”江若霖避重就轻,将金言那些关于过往私事的剖白与警告暂且压下。


    那些利用与背叛,属于金可贞父母之间的恩怨纠葛,她作为一个外人,不便评判,也不想在此刻影响金可贞本就纷乱的心绪。


    她将重点拉回到案件本身,简略复述了金言关于凶手可能是松井四郎、以及翻案现实难度的分析。


    “他说他没有开枪,指向松井。”江若霖总结道,同时将桌上那份她刚刚根据赵园丁证词重新梳理的现场站位图和线索列表推向金可贞,“这是我去苏州见赵园丁后,结合现有信息整理的。”


    金可贞接过纸张,目光快速扫过那些熟悉又刺痛的名字与关系线。当看到赵园丁证词中,将开枪嫌疑隐隐指向站在藤野对面的刘伯和陆夫人时,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赵老伯年纪大了,记忆可能模糊,或者角度有偏差。”金可贞沉吟道,试图更抽离地分析,“刘伯……一个管家,陆夫人……更没什么可说的,他们有什么动机杀藤野叔叔?藤野叔叔的存在,对他们构成任何直接威胁吗?我想不出来。”


    他抬起头,看向江若霖,眼神中带着他自己更倾向的判断:“撇开个人情绪,从动机和能力上看,松井的嫌疑确实是最大的。藤野叔叔反对他与金家的合作,本身又是日本国内的反战人士,除掉他,对松井而言一劳永逸。”


    江若霖静静听着,等他说完,才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桌上“物证”一栏依旧空白的地方:“我同意松井有充足动机。但正如我一直在想的,如果松井决意要杀藤野,以他的身份和手段,有必要选择在金家书房、在那么多人面前亲自动手吗?事后又费尽心机制造混乱,嫁祸给一个当时才十五岁的你?这手法……看似巧妙,实则留下了太多不确定因素,对于他那样地位的人来说,显得有些……画蛇添足,甚至是下策。他完全有更干净、更不留痕迹的办法。”


    她顿了顿,继续道:“而且,金言默认甚至配合了这场嫁祸,这本身就不寻常。除非……当时现场发生了某种超出松井和金言预计的意外,迫使他们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或者,有什么必须让你顶罪的、更深层的原因。”


    理性的分析像冰冷的针,刺破着看似合理的表象。


    小元爷听着江若霖的推论,眼神逐渐黯淡下去,一种混合着无力与担忧的情绪漫上心头。


    翻案的艰难,对手的强大,以及可能牵扯出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重重黑幕,让他原本鼓起的勇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消弭。


    他低下头,声音变得有些沉闷,带着一丝退却:“江律师……要不,还是算了吧。”


    江若霖微微一怔。


    小元爷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自嘲:“你看,现在这样,我隐姓埋名,摆个摊算算命,虽然日子清苦,但也……也能过下去。反正‘金可贞’这个名字,早在四年前就已经死了。何必……何必再把你拖进这滩浑水里?那个男的亲自来警告你,松井那边……更是我们惹不起的。这案子,不打也罢。”


    他看着江若霖,眼神里是真切的担忧:“我不想你为了我,在这种时局下,再去得罪日方那些人……”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江若霖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我接这个案子,不仅仅是因为你,也不仅仅是出于朋友情义。这是一个律师的职责所在——寻求真相,捍卫公正。如果因为对手强大、时局艰难就放弃追索真相,那公理和正义岂不是成了空谈?”


    她看着金可贞,目光清澈而执著:“金可贞,你蒙冤四年,难道真的甘心一辈子背着‘杀人犯’的污名,哪怕这个污名是假的?藤野先生枉死,难道不应该有人为他的死负责,还原真相?”


    金可贞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沉默。他如何能不甘心?那污名如同附骨之疽,日夜灼烧着他的灵魂。


    还有藤野恒川,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不该死得不明不白。


    见他不语,江若霖语气稍缓,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试图缓和气氛的笑意:“再说了,你不是会算卦吗?不如你算一卦,看看我们这次,能不能赢?”


    小元爷被她这话逗得一愣,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就别取笑我了。我那点糊弄人的把戏……”他叹了口气,但紧绷的神色到底缓和了些许。


    “眼下,我们梳理出的证言证词不少,但缺乏关键的、一锤定音的物证。”江若霖将话题拉回正轨,手指点着物证空白处,“尤其是关于那两枪的具体情况……”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郑木兰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手里挥舞着几张文件。


    “若霖!小元爷!你们看我把什么搞来了!”她几乎是扑到桌前,将文件拍在桌上,气息有些不稳,“我托了我爹的关系,好不容易才从当年参与过现场勘查的一个老警察那里弄到的!是当时内部做的子弹痕迹初步分析报告!”


    江若霖立刻拿起那几张泛黄、字迹略显模糊的文件,金可贞也凑了过来。


    报告的内容并不复杂,但信息量巨大。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根据现场弹头残留物和撞击痕迹分析,确认当晚书房内有两发子弹射出。第一发射击角度较低,击中人体,对应藤野恒川;第二发射击角度较高,击中书房天花板木质横梁,能对应赵园丁所说的“朝天开枪”。


    “两声枪响,痕迹对得上!”郑木兰激动地说。


    然而,接下来的发现,让江若霖和金可贞都愣住了。


    报告在子弹型号鉴定一栏明确指出:击中天花板的那一发,确认为日式南部十四年式手枪配用的8mm子弹,与松井四郎的配枪型号吻合。


    但,打死藤野恒川的那一发子弹,经检测,既非日式□□子弹,也非通常民用市场上流行的德式或美式手枪子弹,而是一种相对少见的7.62mm口径子弹,型号特征与……报告中列出了几种可能,其中一种指向了……


    “这种型号的子弹……我记得……”江若霖眉头紧锁,努力在记忆中搜索。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旁边的档案柜,快速翻找起来。很快,她抽出一份之前调查其他案件时积累的、关于上海地区军火流通的背景资料简报。


    她快速浏览着,指尖停在一行记录上:“找到了!简报上说,这批特定规格的7.62mm手枪子弹,在大约民国十四年(1925年)前后,曾有一部分通过特定渠道流入市面,而其主要来源之一……是当时采购了一批用作教学和训练的……黄埔军校!”


    “黄埔军校?”金可贞愕然。


    江若霖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想起赵园丁那些看似絮叨、却被她记录下来的话——“刘管家啊……他可是个能人……好像还上过新式学堂……会好几国的话……”


    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谬的猜想在她脑海中形成。刘伯?上过新式学堂?才华出众却甘当管家?难道……


    她立刻拿起外套,对金可贞和郑木兰道:“我去找王启核实一下!他消息灵通,或许知道得更具体!”


    江若霖再次来到隆计保险公司时,王启似乎正准备出门。听到江若霖提及那种7.62mm子弹和黄埔军校的可能关联,以及她隐晦地提到对刘伯的怀疑时,王启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变得深沉难辨。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关于子弹和刘伯的问题,反而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警告的语气说道:“江律师,有些线头,扯出来可能牵动一整张看不见的网。真相有时候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也未必是所有人都希望看到的。”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江若霖:“就目前而言,你们掌握的证词、加上这份子弹报告,已经足够形成合理的怀疑,为金可贞申请翻案重审了。证明他不是凶手,目的就达到了。到此为止。”


    王启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从之前的积极配合,变成了明确的阻拦。


    “江律师,听我一句劝,”王启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为了你好,也为了金可贞好。这个案子,能翻到这一步,已经可以了。”


    说完,他不再给江若霖追问的机会,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办公室,留下江若霖一个人站在原地,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问和更强烈的不安。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一个比单纯的金家内斗或日方灭口,更加复杂、更加危险的方向。


    江若霖走出隆计保险的大门,深秋的凉风吹在她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迷雾与沉重。


    翻案,似乎看到了曙光,但……这里面到底还牵扯了多少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