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金家往事

作品:《浮灯照夜行

    出乎江若霖的意料,金言没有急着走,反而自己拉过旁边一把略显陈旧的椅子,从容地坐了下来,仿佛这里是他自己的书房。


    他的手杖随意地靠在桌边,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让我猜猜,”金言的目光再次扫过那本案卷,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你查了工部局档案,找了王启,见了佐藤一郎,今天还特地去了一趟苏州……你怀疑我,还是怀疑松井?或者,你觉得陆氏或者刘伯更有嫌疑?”


    江若霖心中巨震,金言对她行踪的了解程度,远超出她的想象。这让她更加确信,自己的一举一动,很可能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但她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既然金言主动提起,她不妨顺势而为。


    “金先生既然开门见山,我也不妨直言。”江若霖重新坐下,与金言隔桌相对,“我在查清真相。无论是谁,只要与藤野恒川先生的死有关,都应当承担相应的责任。”


    金言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表情,像是觉得她的话十分天真,又像是被勾起了某种久远的回忆。


    他打量着江若霖,目光在她清秀而坚定的脸庞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有些飘忽。


    “你……有几分像她。”金言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声音里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恍惚。


    江若霖微微一怔:“像谁?”


    金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或许是在这寂静的深夜,面对着一个与过往有着微妙牵连的、带着几分熟悉执拗的年轻女子,一些压抑在心底多年、无人可诉的话,也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可贞的母亲……”金言缓缓开口,语调变得悠远,“她是个孤女,从小在杭州孤山的道观里长大,没有姓,只有一个道号,叫‘希微’。”他顿了顿,似乎在品味这个名字,“后来跟我下了山,没了道号,我就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小薇’。”


    江若霖屏住呼吸,没想到金言会主动提起这段过往。她不动声色地听着,知道这或许是揭开更多秘密的关键。


    “小薇是个很单纯的人,单纯到……有点傻。”金言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讥诮,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怅惘,“她也很执拗,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抬起眼,看向江若霖,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加深了:“你听过我们的故事吧?孤山相遇,缘分天定,郎才女貌,一见钟情?很浪漫,是吧?”


    江若霖没有回答,静待他的下文。


    “哪有这么多缘分……”金言嗤笑一声,眼神变得冷硬而锐利,回到了那个精于算计的商人模样,“所有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我的精心策划。”


    那不是什么风花雪月,而是一场波谲云诡的阴谋。


    他开始讲述,语气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洋洋自得,仿佛在炫耀一件极为成功的作品。


    “我出生在金家,听起来显赫,但里头肮脏龌龊的事,多了去了。”金言的眼神阴鸷下来,“我母亲,不过是老头子喝花酒时看上的、她在好几房姨太太之后进门、连名位都排不上,就算生了我也还是个丫头。我七岁那年,她就被得势的二房、三房联手排挤,生生给弄死了。”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从懂事起,就知道要韬光养晦,要隐忍,要报仇。”金言冷冷道,“我挑拨离间,借刀杀人,一步步的,总算在金家那群蠢货里脱颖而出,掌握了一些权利。”


    江若霖愣了下:“金先生……是为了给您母亲报仇?”


    金言嗤笑一声,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对于天真的怜悯:“报仇?那个女人不配。她自己没本事,被害死是该的。我只是恨!恨我从她肚子里出来!”


    金言眼神中所带的恨意,从不来自于母亲的死,而是来源于野心。


    “那老头子,眼里始终没有我!他嫌我生母卑微,说我不堪大用!从来没想过把我当继承人培养!”


    他的声音里带着积郁多年的不甘与愤懑。


    “转机出现在我十八岁那年。”金言的目光重新聚焦,带着一丝赌徒般的亮光,“那时候,金家的航运生意出了大问题,好几艘货船接连在海上出事,船毁人亡,损失惨重,谣言四起,说是冲撞了海神,或是被人下了诅咒。我得知老头子私下里在到处寻访有道行的道士、高僧,想做法事平息。”


    “我觉得这是个机会。”金言嘴角勾起,“我打听到杭州孤山的清虚道长很有名,就亲自去了,想请他出山。只要办成这件事,我在老头子面前就能大大露脸。”


    “可那老杂毛,清高的很!”金言语气转冷,带着愠怒,“不管我许了多少金银,说破天去,他就是不理不睬,说什么‘道法自然,不强求,不介入’!我心中郁愤,在山门外徘徊,无意中,就看见了一个在树下喂野猫的女道士。”


    他的眼神再次变得悠远,仿佛看到了那个多年前的场景。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年纪很轻,模样……很清秀,眼神干净得像山里的泉水,不染尘埃。”金言描述着,语气听不出是怀念还是算计,“我当时就想,用金银买不通的老道士,或许……用别的法子,可以打动他身边的小道士。”


    “我立刻派人打听了她。”金言的语气恢复了商人的精明与冷酷,“知道她道号‘希微’,是清虚的徒孙,在观里主要负责一些洒扫、照料花草的轻省活计。她天性纯良,没接触过什么外人,但在观里耳濡目染,对周易八卦有些天赋,灵性不差。”


    一个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第二天,我算准了她下山采买草药必经的小路,躲在暗处,用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狠狠砸伤了自己的脚踝。”金言说起这段,脸上没有丝毫愧色,反而带着得意,“她果然心善,听到动静过来查看,见我‘重伤’倒地,毫不犹豫就救了我,把我扶回了她平时清修的一处僻静小屋。”


    “之后,我便借口脚伤需要休养,赖在了那里。”金言继续道,语气甚至有些炫耀,“我刻意收敛了所有商贾气息,装出一副落魄却心怀志向的年轻人模样。我跟她谈天说地,聊外面的世界,也‘虚心’请教她道法玄学……她那样一个没见过世面、单纯如白纸的女子,哪里经得住我处心积虑的接近和哄骗?”


    “等到时机成熟,我便哄她跟我下山。”金言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我说要带她见识更广阔的天地,说需要她的帮助才能实现抱负……她信了,甚至为了我,不惜违背观规,偷偷跟我离开了道观。”


    “下山后,她果然成了我的‘福星’。”金言的眼神闪烁着利益的光芒,“我借着航运生意,让她用那些玄学术数之道,帮我‘测算’天气、‘推断’吉凶,甚至借此结交那些信奉此道的达官显贵……她灵性高,往往能说中几分,再加上我暗中运作,金家的航运生意果然渐渐好转,我在家族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金言讲到这里,身体微微后靠,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你看,用金银买不通的道士,用感情,却可以牢牢困住,为我所用。这笔买卖,是不是很划算?”


    他看向江若霖,似乎在期待她的反应,或者说,在欣赏自己多年前的“杰作”。


    江若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她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自己如何算计、利用一个单纯女子的男人,胃里一阵翻涌。


    他的洋洋得意,他的毫无愧疚,都让她感到一种深刻的悲哀与愤怒。


    “所以,你从未爱过她?从头到尾,都只是利用?”江若霖的声音有些发冷。


    金言闻言,脸上的得意收敛了几分,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也不能这么说。人心都是肉长的,相处久了,我对小薇,自然是有真感情的。包括对可贞……”他顿了顿,“他毕竟是我的骨血,我接他回金家,也有爱屋及乌之意。只是……”


    他的语气又变得生硬起来:“只是她太倔了!后来不知怎么,她似乎察觉到了我最初的意图,也觉得我利用她的本事结交权贵、手段愈发不堪,便认定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过是几分利用,何必看得那么重?若能安享富贵,又有什么不好?可她宁可带着身孕一走了之,也不肯再回头!”


    金言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与不解,似乎直到今日,他依然无法理解小薇的选择。


    话题终于绕回了当年的案子。


    “至于藤野……”金言的神色凝重了些许,“我金言这人,确实没什么良心,但还不至于去杀害旧友。”他看向江若霖,眼神坦荡得令人心惊,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我承认,我当时确实不满意藤野和小薇过往甚密。”金言扯了扯嘴角,“小薇离开我后,是藤野收留了她,照顾她生下可贞。我心里……自然是不痛快的。那天在书房争吵,我本意是想拿捏藤野,暗示他和小薇有染,而我‘宽宏大量’不予追究,以此作为交换,让他不要插手我和松井家族的生意,不要再反对我运输那些货物。”


    他冷哼一声:“没想到藤野那个书呆子,信誓旦旦地保证他和小薇是清白的,只是出于朋友之道照顾故人,还反过来斥责我辜负了小薇,说我与松井合作是助纣为虐,会万劫不复……我们确实恼羞成怒,争执得很厉害,推搡之间,我甚至拿出了枪想吓唬他……但杀人?还不至于。”


    金言的分析听起来异常冷静,带着商人的权衡:“当时在场的人里,有动机、有能力,并且乐于见到藤野死的,只有松井四郎。藤野家族在日本有些影响力,他本人又一直反对军部的激进政策,写文章,搞反战宣传,是松井他们的眼中钉。而且,藤野反对我与松井合作运输军火,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松井除掉他,合情合理。”


    “至于为什么让可贞顶罪……”金言的声音低沉下去,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类似无奈的表情,“灯亮的时候,枪就在他手里,所有人都看见了。这是松井的意思,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向藤野家族和外界交代,也需要一个牢牢控制我的把柄。我当时……没有选择。”


    他看向江若霖,眼神变得深沉而现实:“所以,江律师,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明白,这案子,查不下去,也没必要查。”


    “就算你找到了确凿证据,证明了是松井开枪杀了藤野,那又怎样?”金言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现在的局势你看不到吗?日本人势大,法院会判松井有罪吗?他甚至根本不会出庭受审!你所有的努力,最终可能只是激怒松井,给你自己,给可贞,还有你身边的所有人,招来杀身之祸。”


    他站起身,拿起手杖,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姿态:“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步履稳健地离开了律师事务所,如同他来时一样突兀。


    门再次关上,室内重归寂静。


    江若霖独自坐在灯下,久久未动。


    金言的自白,像一幅浓墨重彩又阴暗扭曲的画卷,在她面前展开。她看到了一个被仇恨和野心驱使的灵魂,如何精心算计,利用真情,践踏良知。


    他承认了算计,承认了利用,却否认了杀人,并将矛头直指松井四郎。


    他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对小薇,对金可贞,那所谓的“真感情”,在巨大的利益和威胁面前,又价值几何?


    而他所陈述的“现实”,更是像一盆冰水,浇在试图寻求法律公正的江若霖头上。


    乱世之中,强权之下,公理和正义,真的如此苍白无力吗?


    江若霖的目光,缓缓落在“金可贞案”的卷宗上。


    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眸子里,并未因金言的警告和“现实”而蒙上阴影,反而燃起了更加炽烈的火焰。


    这不仅是为了金可贞,也是为了那个被无情利用和抛弃的“小薇”,为了所有在强权之下被迫沉默的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