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苏州访旧获线索
作品:《浮灯照夜行》 郑木兰带来的消息像一道划破迷雾的微光,让沉浸在案卷分析中的江若霖精神一振。
赵园丁找到了,就在苏州!
这位当年可能目睹了关键一幕的老人,无疑是解开“黑暗五分钟”谜团的重要一环。
事不宜迟,江若霖立刻决定亲自前往苏州。
郑木兰一听要去苏州,眼睛都亮了,连日来因国难和沉重案情带来的压抑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她几乎是雀跃地表示要同行:“我还没去过苏州呢!正好去看看园林,散散心!若霖你放心,我保证不添乱!”
江若霖看着她那“心大”的样子,有些无奈,但转念一想,郑木兰性格活泼,有她在,或许能缓和与陌生老人接触时的紧张气氛,便点头同意了。
两人简单收拾了行装,直奔火车站。
然而,一到车站,她们便真切地感受到了战争阴云带来的紧张气息。
火车站内外人头攒动,比往日更加拥挤和混乱。
售票窗口前排起了长龙,许多人脸上带着仓皇和焦虑,携家带口,提着大包小裹,有些人似乎要去避难。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草味和一种无形的恐慌。
更显眼的是增加了数倍的军警和宪兵。他们穿着制服,手持步枪,神色冷峻地在人群中穿梭、巡视,设立了好几道检查岗哨。对所有旅客的行李和证件进行层层盘查,进度缓慢,气氛压抑。
“戒严了,检查一层扣一层,真是麻烦!”郑木兰嘟囔着,看着前面缓慢移动的队伍,有些不耐烦。
轮到她们时,几个士兵板着脸要求查看证件和车票,又仔细翻查了她们的行李箱,看到江若霖公文包里的案卷时,更是盘问了好几句。江若霖谨慎地解释是律师公务,对方将信将疑。
眼看可能要耽误时间,郑木兰灵机一动,从随身精巧的手袋里掏出一张烫金的通行证,递了过去:“喏,这个看看。”
那是她父亲通过特殊渠道弄来的通行证,在某些场合能提供一些便利。为首的士兵接过一看,脸色微微缓和,又打量了一下郑木兰一身价值不菲的洋装和那股养尊处优的气质,挥了挥手:“放行!”
两人总算有惊无险地通过了关卡,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车厢里同样拥挤不堪,连过道都站满了人。
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叹息声、对时局的议论声混杂在一起,与窗外飞速掠过的、依旧宁静的江南水乡景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江若霖靠窗坐着,默默看着这一切,心中沉甸甸的。战争尚未直接波及此地,但它的阴影,已经无孔不入地改变了所有人的生活节奏和内心秩序。
郑木兰起初还有些新鲜感,但很快就被车厢里浑浊的空气和嘈杂的环境弄得兴致缺缺,靠着江若霖的肩膀昏昏欲睡。
几经周折,火车终于缓缓停靠在苏州站。两人下车,按照电报上的地址,一路打听,终于在城西一条安静的老巷深处,找到了赵园丁的住处。
那是一处白墙黛瓦的寻常民居,带着一个小小的院落,院里种了些寻常花草,收拾得倒也干净。
敲开门,一位头发花白、身形干瘦、穿着粗布褂子的老人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老年人常见的慈和与些许茫然。他就是赵园丁,如今已致闲在家,颐养天年。
听闻是上海来的律师,为了金家旧事来访,赵老伯显得有些意外,但还是热情地将她们让进屋里,沏上了两杯粗茶。
“金家啊……唉,那可是好多年前的事咯。”赵老伯坐在藤椅上,眯着眼睛,开始了他的回忆。正如江若霖所预料的,老人年纪大了,说话有些颠三倒四,思维跳跃,而且极其爱唠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完全不顾及听众是否着急。
江若霖刚引导性地问起当年的案子,赵老伯却絮絮叨叨地先谈起了金家的往事。
“那位小爷……金可贞少爷,唉,命苦啊。”他摇着头,“他刚回金家那会儿,我还在后花园干活。那么小的孩子,眼神怯生生的,看着就让人心疼。大夫人不待见他,下人们也看人下菜碟……吃穿是不缺,可那份孤单,藏不住。”
他话锋一转,又扯到了金言和金可贞的母亲:“说起来,金老爷当年和可贞少爷的母亲,那也是有真感情的。我听更早的老伙计说过,老爷年轻时跑船受伤,是那位道观里的姑娘救了他,细心照料……那时候,老爷是真喜欢她,带着她一起闯荡,吃了不少苦。可惜啊,家门太高,容不下……”
接着,他又同情起金正明来:“正明小少爷也是个可怜的。别看他锦衣玉食,爹不疼娘不爱的。老爷心思都在生意和……唉,后来那些事上。大夫人呢,性子强,对儿子要求也严,少了份寻常母亲的慈爱。那孩子,从小就有点懦弱,没什么朋友,也就对他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哥哥,还有点亲近……”
郑木兰一开始还勉强听着,越听越觉得枯燥乏味,这些家长里短对她来说毫无吸引力。
她打了个哈欠,趁着赵老伯低头喝茶的间隙,悄悄对江若霖使了个眼色,用口型说“我出去逛逛”,便溜出了院门,自去寻访附近的园林小吃去了。
江若霖心里着急,却也只能按捺住性子,脸上保持着耐心倾听的神情,努力从赵老伯这些琐碎、跳跃的回忆里,捕捉任何可能与案件相关的蛛丝马迹。
她意识到,这些关于金家家庭成员关系和状态的描述,虽然零碎,但或许能帮助她理解每个人在案发时可能的行为动机。
赵老伯絮叨了将近一个时辰,从天井里的石榴树说到金家宴席的排场,终于,在江若霖不着痕迹的几次引导下,话题慢慢接近了那个雷雨之夜。
“那天晚上啊,雨下得可真大,雷轰隆隆的,”赵老伯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景象,“我在书房外面的花坛那边,正忙着拿油布棚子盖那些怕淋的名贵花草。就听见书房里头,吵得厉害……”
江若霖精神一紧,身体微微前倾,轻声问:“赵老伯,您当时在外面,听到或者看到什么特别的事情了吗?”
“有,有啊!”赵老伯点着头,“吵着吵着,就听见‘砰’的一声!枪响啊!可把我吓坏了!”他拍着胸口,心有余悸的样子,“我当时就愣住了,下意识抬头往书房那边看。那书房窗户大,当时窗帘没拉严实,里面黑乎乎的,但是刚好天上打了个特别亮的闪电!”
他的语速慢了下来,似乎在努力回忆那个瞬间的画面:“借着那闪电的光,我……我好像看见有个人倒下了……就倒在书桌那边。”
“倒下的人在哪里?旁边还有谁?”江若霖屏住呼吸,追问。
赵老伯皱着眉头,用手指在茶几上比划着:“倒下那个人……嗯……是站在金老爷身前靠旁边一点的位置。跟他同一边的,靠书桌底下,好像蹲着个人,像是正明小少爷,吓坏了的样子。蹲着的人旁边,好像还站着一个人影,像是可贞少爷……在书桌侧方,靠门那边,站着那个日本军官,穿着军装,很好认。”
他顿了顿,指向另一边:“在倒下那个人对面,站着两个人,是刘管家和大夫人。”
江若霖的心脏猛地一跳!关键信息来了!
根据赵园丁的描述,她迅速在脑海中构建了当时的站位图:
金言:位置应在书桌后,但赵园丁视角可能被部分遮挡,只提及其“身前侧”。
藤野恒川:倒下的死者,站在金言身前侧。
与藤野同侧:金正明(蹲在书桌下),金可贞(站在金正明旁边)。
侧方(靠门):日本军官松井四郎。
藤野对面:刘伯、陆夫人。
这个站位信息极其重要!江若霖敏锐地意识到:
第一,赵园丁看见第一声枪响后,藤野恒川就已经倒下。这说明,导致藤野死亡的那一枪,很可能就是第一声枪响!
第二,第二,从子弹射击轨道的角度来看,如果藤野是面朝金言方向,那么与他基本处于同侧或侧方的金可贞、金正明以及松井四郎,想要直接击中藤野的正面胸口,难度很大,角度非常别扭。
反而是站在藤野正对面的刘伯和陆夫人,具有更直接的射击线路!
可是,陆夫人和刘伯?他们有什么动机杀害藤野恒川?
陆夫人一个深宅妇人,刘伯一个管家……这似乎说不通。
第三,藤野恒川为什么会移动到金言的“身前侧”?是在保护金言?还是在与金言对峙时被其他人击中?金言当时又处于什么状态?
案情似乎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但无疑,调查的方向需要调整了。
这时,赵园丁又自顾自地念叨起来:“刘管家啊……他可是个能人。跟我差不多同一批进金家的,做事麻利,人又聪明,好像还会说好几国的话,洋文、东洋话都会点,有才华,听说还上过新式学堂。按道理,他这样的人才,当个秘书,或者出去混个职位也不难,可他自个儿说没什么大志向,就愿意当个管家,金老爷倒是非常信任他,很多事都交给他办……”
这番话引起了江若霖的注意。
一个才华出众却甘于屈就管家之位的人?这本身就不太寻常。刘伯在金家扮演的角色,恐怕远比表面看起来复杂。
“那后来呢?赵老伯,您听到第二声枪响了吗?”江若霖继续引导。
“第二声啊……有,有!”赵园丁努力回忆着,“我被第一枪吓懵了,愣在那儿。然后好像没过多久,又响了一枪。这一枪,我要是没记错……”他迟疑了一下,“好像是那个日本军官站的位置,朝天开的!”
“您怎么知道是朝天开的?”
“我好像……看见子弹的火星子了,往上走的,没打到人。然后,灯就啪一下亮了!我哪还敢看啊,慌忙就蹲到花坛后面去了,心里怦怦跳,生怕惹上麻烦……幸好,后来也没人来找我这个老园丁问话。”
第二枪是松井四郎朝天鸣枪!这个信息同样关键。
这意味着第二枪并非杀人,可能是一种信号,或者是为了制造混乱?结合之前金可贞回忆灯亮后看到松井正在收枪,这一点似乎能得到印证。
江若霖脑中飞速运转,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与已有的线索拼接。藤野死于第一枪,开枪者很可能位于其对面;第二枪是松井朝天开的;枪被塞到金可贞手中;金言和松井联手掩盖真相,栽赃给金可贞……
告别了絮絮叨叨但提供了宝贵信息的赵园丁,江若霖走出院落,深深吸了一口苏州清冷的空气。
郑木兰也恰好逛了回来,手里还拿着几包苏式点心,兴致勃勃地分享见闻。
但江若霖已无心聆听。她的心思完全被那个重新构建的案发现场所占据。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却又露出了更深的、更令人不安的轮廓。
如果第一枪来自藤野的对面,那么嫌疑焦点就指向了刘伯和陆夫人,这件事的真相就很奇怪了。
返回上海的火车,依旧笼罩在一种惶惶不安的氛围中。与来时不同的是,江若霖的心境已大不相同。
窗外飞逝的景物无法再吸引她的注意,她的脑海中反复盘旋着赵园丁那些颠三倒四却又信息量巨大的话语,试图将那幅由碎片拼凑而成的现场站位图与已知的线索严丝合缝地对接起来。
陆夫人、刘伯……这两个原本在案情中处于边缘位置的人物,骤然被推到了嫌疑的中心。
可动机是什么?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一个深得信任的管家,他们为何要杀害与金家生意往来密切的日本友人藤野恒川?这背后是否隐藏着更深的、不为人知的恩怨或利益纠葛?
郑木兰似乎也察觉到了江若霖的凝重,安静了许多,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偶尔递过一块她在苏州买的糕点。
一路无话。
抵达上海站时,已是华灯初上。车站的紧张气氛有增无减,两人随着人流挤出站台,都感到一阵疲惫。
回到律师事务所,室内一片寂静,与窗外依旧隐约可闻的市井喧嚣形成对比。阿康和其他同事似乎已经下班。
江若霖也顾不上休息,立刻将自己埋进办公桌后,摊开笔记本和案卷,开始梳理苏州之行的收获。她要将赵园丁那些零散、跳跃的叙述,结合工部局档案和王启提供的线索,重新整合、分析。
瓦斯灯发出稳定的昏黄光晕,映照着她专注而略显疲惫的侧脸。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勾勒出复杂的人物关系图和事件时间线。寂静中,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清晰可闻。
就在她全神贯注,试图从纷乱的线索中理出头绪时,事务所那扇老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不轻不重地敲响了。
“咚、咚、咚。”
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度,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江若霖一怔,抬起头。这个时间,会是谁?阿康忘了东西?还是郑木兰去而复返?
“请进。”她扬声道,同时下意识地合上了正在书写的案卷。
门被缓缓推开。
出现在门口的,并非预想中的任何人,而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他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年纪,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外面罩着质料考究的薄呢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但眼角眉梢已刻上了岁月的痕迹与久居上位的威严。他手中拿着一根精致的手杖,却并非用于支撑,更像是某种身份的象征。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神,锐利、深沉,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和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此刻正精准地落在江若霖身上。
江若霖心中蓦地一紧。她不认识这个人,但直觉告诉她,来者非同寻常。
男人稳步走进来,反手轻轻带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他的目光在简陋却堆满案卷的办公室里扫过,最后重新定格在江若霖脸上。
“江若霖,江律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置疑的确认语气,而非询问。
“我是。请问您是……”江若霖站起身,保持着职业性的礼貌,内心警惕的弦已悄然绷紧。
男人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弧度,那并非笑意,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步走到办公桌前,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那本合上的、写着“金可贞案”字样的案卷册。
“鄙姓金,”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深潭,在江若霖心中激起惊涛骇浪,“金言。”
金言!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江若霖所有的思绪!
金氏航运集团的掌舵人,那个在四年前亲手将儿子推入深渊的父亲,那个与日本军方关系暧昧、疑点重重的关键人物!
他竟然亲自来了!在这个深秋的夜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的律师事务所!
江若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指甲暗暗掐入了掌心。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原来是金先生。不知深夜到访,有何指教?”
金言的目光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似乎想从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
他没有寒暄,也没有坐下交谈的意思,就那样站在那里,形成了无形的压迫。
“江律师最近,似乎很忙。”他缓缓开口,语调平淡,却字字千钧,“听说,在查一些……陈年旧事。”
他果然知道了!江若霖心念电转。是工部局调阅档案走漏了风声?是王启那边出了问题?还是苏州之行已被察觉?抑或是……金可贞身边,本就一直有金家的眼线?
“律师的职责,就是厘清事实,无论新旧。”江若霖迎着他的目光,语气不卑不亢。
金言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像是嘲讽,又像是警告。
“有些事实,沉在水底,对大家都好。一旦翻搅起来,只会弄得一身泥泞,甚至……引来灭顶之灾。”他的话语带着冰冷的意味,“江律师是聪明人,应该明白,在上海滩,有些事情,不是凭着一腔热血和所谓的‘正义’就能碰的。”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本案卷上,意有所指:“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更要懂得审时度势。有些案子,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强行重启,对你,对你的当事人,甚至对你身边的人,都没有任何好处。”
这已经是毫不掩饰的警告了。
江若霖感到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金言的话不仅是在威胁她,更隐隐将郑木兰、王启,甚至刘昱都囊括了进去。
他在告诉她,他清楚她的动向,也有能力让她和她关心的人付出代价。
“金先生这是在威胁我?”江若霖挺直了脊背,眼神清亮而坚定,“律师依法办案,寻求真相,这是我的职业操守。至于后果,不劳金先生费心。”
金言定定地看了她几秒钟,那眼神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他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反而像是确认了什么。
“操守?”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嘲讽,“很好。你很年轻,也有冲劲,我欣赏你。”
金言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让我猜猜,你怀疑我,还是怀疑松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