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分道扬镳
作品:《浮灯照夜行》 “那把枪……是我塞给他的……”
金正明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法庭内激起了滔天巨浪。
“肃静!肃静!”审判长脸色铁青,用力敲击着法槌,沉闷的声响在喧哗中显得格外吃力。
法警迅速上前,维持着几乎失控的秩序。
旁听席上,金言的脸色瞬间铁青,额角青筋暴起。
他猛地站起身,那双锐利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死死盯着站在证人席上、不敢与他对视的金正明。
他苦心经营,维系着金家的体面和与日方的“合作”,却没想到,最后在法庭上,给他最沉重一击的,竟是他一向认为懦弱无能、至少还算“听话”的亲生儿子!
一个私生子忤逆翻案,一个嫡子当众拆台,他金言的脸面,今天算是被这两个孽子丢尽了!
“你……你胡说什么!逆子!”金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他手中的象牙手杖重重顿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笃笃”声,仿佛在敲打着两个儿子“大逆不道”的脊梁。
金正明被父亲的目光吓得缩了一下,但或许是积压了太久的恐惧与内疚在此刻找到了宣泄口,他竟鼓起勇气,声音有些发颤,却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审判长,我说的是真的!那天晚上……灯黑的时候,我吓坏了,我下意识蹲下,手在地上摸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我,我当时顺手甩了一下,然后就有枪响,我借着火星看到是枪,但不知道是不是我刚甩了下导致走火……我怕我打到人了,我、我一时害怕,把它塞到了我哥手里,然后蹲在了书桌下……”
他的证词,虽然稚嫩且充满恐惧,却恰恰解释了那把刻着“金”字的手枪,是如何在黑暗混乱中,从最初可能被使用、或未被使用的状态,最终到了金可贞手中。
这并非预谋的栽赃,而是一个吓坏了的孩子下意识的举动,却阴差阳错地成了整个栽赃计划中最关键、也最“自然”的一环。
法庭内的议论声更大了,人们看向金言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意味,有鄙夷,有同情,更多的是看一场豪门丑闻的猎奇。
金言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老管家在一旁低声劝:“老爷,别生气,庭审快结束了,下午的对接会还赶得上。”
江若霖抓住时机,朗声道:“审判长,各位法官!证人金正明的证词,与被告人金可贞的陈述、赵园丁关于现场人员位置的证词相互印证,完整还原了案发时‘黑暗五分钟’内,凶器易手的关键过程!现在所有证据都证明,金可贞没有作案动机,没有作案工具,没有作案能力——他是这起案件的受害者,不是凶手。至于真凶是谁,那是另一个需要调查的案件,但绝不能因此让一个少年的人生,成为商人与日方交易的牺牲品。”
公诉人陈默张了张嘴,还想再争辩什么,比如金正明证词的可信度,比如即便枪是塞过去的,也无法完全排除金可贞在拿到枪后开枪的可能。
但他看着审判长已然明朗的脸色,又瞥了一眼旁听席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金言,最终只是疲惫地合上了案卷,沉默地摇了摇头。
证据链的天平已经彻底倾斜,再纠缠下去,只会让检察署和金家都更加难堪。
审判长与左右两位法官低声交换了几句意见,随后重重敲下法槌,洪亮的声音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鉴于本案出现新的关键证人及证词,且控辩双方已就案件事实进行充分陈述、质证,本庭宣布,本次庭审到此结束!合议庭将根据控辩双方提交的证据及本次庭审情况,进行认真评议,择日宣判!休庭!”
法槌落定,一场惊心动魄的庭审暂时画上了句号。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并非终结,宣判之日,才是真正尘埃落定之时。
人群开始骚动着退场。
金言第一个站起身,他甚至没有再看两个儿子一眼,在管家的护卫下,拄着手杖,步伐僵硬而快速地离开了法庭,那背影透着一种众叛亲离的孤寂和难以消散的怒火。
金可贞站在被告席上,看着父亲决绝离开的背影,又望向证人席上依旧在瑟瑟发抖、被金家佣人带走的金正明,心中百感交集。
冤屈有望洗刷,但家族的分崩离析和父亲冰冷的算计,也让他感到一阵深切的悲凉。可在这悲凉中,金正明站出来,又是一份难得的……温暖……
江若霖拄着拐杖,慢慢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地给予安慰。
两人随着人流,缓缓走出法院大门。
深秋的阳光带着些许暖意,洒在身上,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看着法院门口金言在管家陪同下笑着应对记者的场景,恍若隔世……
“接下来……”江若霖刚开口,话还未说完,一辆半旧的福特小汽车就带着刺耳的刹车声,精准而略显粗暴地停在了他们面前的台阶下。
车门猛地打开,刘昱沉着一张脸,从驾驶座上下来。
他二话不说,几步跨上台阶,走到江若霖面前,在她和金可贞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抢过她拄着的拐杖,看也不看就扔进了汽车后座。
“师父?您……”江若霖错愕地看着他。
刘昱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俯身,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异常稳妥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江若霖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
“刘律……”小元爷也愣住了,下意识地想上前。
刘昱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小元爷瞬间止住了脚步。
他抱着江若霖,径直走下台阶,将她塞进副驾驶的位置,“砰”地一声关上车门。整个过程快得惊人,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决绝。
江若霖甚至来不及跟小元爷说声“再见”或者交代什么,只能慌忙摇下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朝着台阶上孤立的小元爷用力挥了挥手。
小元爷看着这一幕,先是茫然,随即了然。
他对着江若霖无奈地耸了耸肩,摊开手,做了一个“你自求多福”的表情。
福特车发出一声低吼,迅速汇入车流,消失在街角。
车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刘昱紧握着方向盘,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一言不发。江若霖偷偷瞄了他几次,想开口打破沉默,问问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又想带她去哪儿。可看着师父那山雨欲来的脸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从未见过师父如此外露的怒气,那不仅仅是生气,更像是一种后怕和失望交织的复杂情绪。
车子没有开往律师事务所,也没有回江若霖的公寓,而是在街道上穿梭,最终停在了——北火车站!
江若霖看着车站入口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师父,我们来火车站干什么?”
刘昱熄了火,依旧冷着脸,下车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再次将她抱了出来,然后从后座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不大的行李箱,塞到她手里。
“这是……?”江若霖看着行李箱,愣住了。
“票买好了,回你兰州老家的。”刘昱的声音硬邦邦的,不带丝毫转圜的余地,“你的东西,我让阿康简单收拾了一下,重要的都在这里,还给你塞了钱。到了老家,找个乡下地方,安安生生过日子,别再回上海了。”
江若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老家?为什么?师父,案子还没宣判,事务所还有那么多事……”
“还管什么案子!还管什么事务所!”刘昱猛地打断她,一直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他低吼着,引得旁边路过的人纷纷侧目,“你看看你自己!腿上的枪伤还没好利索,就敢撑着拐杖上法庭!从崔文莉的案子开始,你得罪了多少人?金言?松井四郎?还是那些藏在暗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扑上来咬你一口的鬼魅魍魉?这次是枪击,下次呢?啊?!你告诉我,下次你是不是要把命搭进去!”
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车站入口:“我都打听过了!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势头是猛,但国际上压力也大,多半也就到此为止了,要么割地,要么和谈!关内,特别是甘肃那种地方,安全得很!你回去,躲开这些是非,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按照您这个说法,反正日本也不会打到南方,上海不是更安全吗?为什么不让我留下?”江若霖试图据理力争。
“安全?!”刘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尖锐的讽刺,“上海安全?安全到你差点被人当街打死?!安全到你中了枪子儿躺在医院?!江若霖,你睁开眼看看!你得罪的人太多了,多到就算有人想替你报仇,都不知道该去找哪一拨人算账!”
他越说越气,越说越后怕,猛地凑近她,眼圈竟有些发红,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几乎是咬着牙问道:
“我就问你一句!你要是哪天真的……真的被人杀死了,你告诉师父,我该去找哪波人给你收尸?!啊?!你告诉我!”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江若霖的心上。
她看着师父那双平日里总是冷静甚至有些淡漠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与担忧,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从未想过,一向冷静自持的师父,内心竟藏着如此深的恐惧。
他不是不认同她的坚持,他只是……稳定惯了,也只想用这种看似不近人情的方式,为她谋一条最稳妥的生路。
……
与此同时,法院门口。
小元爷看着刘昱的车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身上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决定慢慢走回去。
身上的钱付了医药费后所剩无几,连坐黄包车都显得奢侈。
刚走了没几步,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他身边停下。车窗降下,露出王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上车。”王启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没什么温度。
小元爷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有些玩世不恭的笑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王老板,消息还是这么灵通啊。怎么,是怕我跑了,没人还你垫付的医药费?放心,我小元爷虽然穷,但账认。利息嘛……好商量。”他试图用惯常的调侃缓和气氛。
王启没有笑,甚至没有看他,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冷淡地回了一句:“两次了。”
“什么?”小元爷没反应过来。
“为了江若霖,你把自己置身险境,两次了。”王启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重量,“上一次是挨刀,这一次是中枪。金可贞,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小元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试图解释:“这不一样!江律师她是为了帮我翻案才……”
“她帮你是她的职业,她的选择。”王启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但你呢?你现在有机会回到金家,哪怕金言再不情愿,经过这次庭审,他为了脸面,也会让你回去。你可以拿回你该得的东西,去好好上学,读书,甚至出国留学。离开上海,离开这些是是非非,过正常人的生活,不好吗?”
王启转过头,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他,眼神深邃:“你才十九岁,人生还很长。没必要把自己永远绑在这艘进入风眼的船上,更没必要……为了别人的坚持,一次次赌上自己的性命。”
车内陷入了沉默。
小元爷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繁华的上海滩,承载了他太多的痛苦、挣扎和短暂的温暖。
王启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浇醒了他庭审胜利后的一丝虚幻喜悦。
离开吗?去一个没有阴谋、没有追杀、没有国仇家恨的地方读书上学?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载着两个心思各异的人,驶向未知的前方。
而另一边,火车站入口处,江若霖握着那张沉重的车票,看着师父决绝中透着恳求的背影,第一次陷入了巨大的茫然和挣扎。
脚下的路,似乎在这一刻,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分岔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