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布坊遗产 旧怨新案
作品:《浮灯照夜行》 看到金正明,其实金可贞并不意外。
他这位名义上的弟弟,此刻脸上早已没有了法庭上鼓起勇气作证时的决绝,只剩下全然的局促与不安。
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小石子,眼神躲闪,不敢与金可贞对视。
金可贞心中了然。
金言自己拉不下脸,或者根本不愿亲自来,便派了这个最“合适”也最“听话”的儿子来。
而金正明,大概来之前就被耳提面命,预想了各种被冷嘲热讽、甚至直接拒绝的场面,因此才会如此紧张。
“哥……”看到金可贞走近,金正明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站直了身体,声音细小得几乎被风吹散,“父亲……父亲让我来接你……回家。”
他顿了顿,像是怕金若贞立刻拒绝,急忙又补充道,语速快得像是在背诵提前打好的腹稿:“家里……家里都收拾好了,你的房间也……父亲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终究是金家的人,流落在外面……不像话。以后……以后我们……”
他的话磕磕绊绊,充满了不确定和小心翼翼,那双与金可贞有几分相似的眼睛里,盛满了显而易见的恳求,仿佛完成不了这个任务,回去便会面临可怕的责罚。
金可贞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内心却远不如表面平静。
回家?回那个冰冷、算计、将他如同弃履般抛出去四年的“家”?
若是在一个月前,甚至是在法庭宣判之前,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嗤之以鼻,用最尖刻的言语回敬这份迟来的、施舍般的“接纳”。
但此刻,他听着金正明笨拙的劝说,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医院手术室外那刺眼的“手术中”灯牌,是自己摸遍全身也凑不出医药费的绝望与无助,是王启那句“你才十九岁,人生还很长”的冷静劝告,更是江若霖腿上那狰狞的枪伤和苍白的脸。
他保护不了任何人。
在上海这个波谲云诡、弱肉强食的名利场,一个身无分文、无权无势的“小元爷”,连自己在乎的人都护不住。
江若霖因为他的案子,险些丢了性命。这次侥幸活了下来,下一次呢?如果他依旧是这样蝼蚁般的处境,下一次厄运降临,他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再次体会那种撕心裂肺的无力感吗?
不。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
金家,那个他曾拼命想要逃离的牢笼,此刻却成了他唯一能够快速获得力量和立足之地的跳板。
那里有他名义上的身份,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更有……他需要查清的真相。
他不能让藤野叔叔不明不白沉入历史的淤泥里,他需要知道金家航运到底在做什么勾当?
那些深夜出港、目的地不明的货船,究竟运载着什么?
金言与松井四郎,乃至背后可能更庞大的势力,到底在进行怎样的交易?
他需要力量,需要站在一个足够高的位置,才能去窥探那些被刻意掩藏的黑暗。
想到这里,金可贞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打断了金正明还在绞尽脑汁组织的、苍白无力的说辞。
“好。”
简单的一个字,清晰,平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金正明猛地愣住了,所有预备好的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金可贞,仿佛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你说什么?”
“我说,好。”金可贞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我跟你回去。”
他不再看金正明那副惊愕到近乎滑稽的表情,转身,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走了进去。
他的东西很少,几乎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不过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衫,算卦摊子的用具,那个装着藤野恒川遗物玉佩的布包,以及……江若霖之前为了方便联系,留给他的律师事务所的名片和地址。
他将那名片小心翼翼地折好,贴身收起。然后,拎起那个小小的、空荡荡的包袱,走了出来。
“走吧。”他对还在发愣的金正明说道。
金正明这才如梦初醒,连忙点头,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替他拉开车门,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混杂着难以置信的复杂神情。
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这条破败的陋巷,将“小元爷”的过去远远抛在了身后。
金可贞靠在舒适的后座上,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渐渐被繁华取代的街景,眼神沉寂如水,却又仿佛有暗流在深处汹涌。
……
与此同时,江若霖坐在律师办公室里。
经历了枪击、庭审和一连串的变故,事务所里似乎也沉淀下一种不同于往日的氛围。
阿康和其他同事做事都更加小心翼翼,连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几分。
江若霖腿伤未愈,依旧需要倚靠拐杖行走,但她已经回到了工作岗位。
桌上堆着新的案卷,但她拿着笔,目光却有些飘忽,显然并未完全投入。
金可贞案虽然了结,但那个“自杀”的结论,以及背后可能隐藏的更大阴谋,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师父刘昱的警告言犹在耳,让她对前路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迷茫。
就在这时,事务所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江若霖收敛心神,扬声道。
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一个让她颇感意外的人。
沈敬尧。
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良、价格不菲的西装,外面罩着质感极佳的羊绒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那种属于纨绔子弟的、仿佛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倨傲神情。只是,那倨傲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与疲惫。
江若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沈敬尧。
她律师生涯接手的第一個案子,就是帮崔文莉状告这位沈家大少诬陷。那场官司败了,也让她彻底见识了这些富家子弟的跋扈与难缠。像沈敬尧这样的人,是她平日里最不愿打交道的类型。
“江律师,别来无恙?”沈敬尧踱步进来,目光在江若霖腿边的拐杖上扫过,嘴角勾起一抹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的弧度,“看来江律师最近业务繁忙,都忙到挂彩了。”
他自顾自地在江若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双腿交叠,姿态闲适,仿佛这里是他的私人会客室。
江若霖放下笔,面色平静,语气疏离而专业:“沈先生,如果你是来叙旧的,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很忙,如果没有正事,请自便。”
“啧,还是这么不近人情。”沈敬尧嗤笑一声,但眼神里却没什么笑意,“放心,我沈敬尧还没闲到专门来找你麻烦。一码归一码,崔文莉那事早就翻篇了。”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带着几分桃花意的眼睛审视着江若霖:“我今天是来给你送生意上门的。”
江若霖不为所动:“沈先生说笑了,我这种小律师事务所,恐怕接不起沈家的大生意。”
“接不接得起,看了才知道。”沈敬尧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是这个态度,也不恼,反而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口吻,“江若霖,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们这种人,我也看不上你。但我不得不承认,你打官司确实有一套,够狠,够执着,而且……运气似乎也不错,金家那么难的案子都能让你搅和出点水花。”
他扬了扬下巴,那股子天生的优越感流露无疑:“我欣赏有本事的人。所以,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希望你别不识好歹。”
江若霖几乎要被他的语气气笑了。她压下心头的不耐,冷声道:“沈先生,我说了,只谈公事。如果你有委托,请直接说明情况。如果没有,门在那边。”
沈敬尧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一点伪装的痕迹,但最终只看到一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他啧了一声,像是放弃了某种试探,从随身携带的皮质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啪”地一声放在了江若霖的桌上。
“行,谈公事。”他收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态,脸色稍微正经了些,“我要打官司。”
江若霖看了一眼那鼓鼓囊囊的信封,没有去动:“什么官司?”
“遗产官司。”沈敬尧吐出这四个字,眼神阴沉了下去,“我父亲,沈重山,半个月前突然心脏病发,送到医院没救过来,走了。”
江若霖微微一怔。她知道沈重山,上海滩有名的布业大亨,家底丰厚。他的突然离世,确实会引发不小的动荡。
“节哀。”她公式化地说了一句。
沈敬尧摆了摆手,显然并不在意这种客套,他更关心实际问题:“人死了就死了,可他留下那一大摊子产业,现在成了问题。”
他开始讲述沈家复杂的情况,语气带着烦躁与不满:
“我父亲是绍兴人,老家有个童养媳,按老家的规矩,在祠堂里拜过堂的,叫‘沈周氏’。那女人早年给我爹生了一儿一女。后来我爹跑到上海来闯荡,认识了我母亲。”提到母亲,沈敬尧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我母亲是布坊富商的女儿,所以本质来说,布坊算我妈家产业。她留过学,有见识,和我爹是自由恋爱结的婚。可惜她身体不好,生了我没几年就去世了。”
“再后来,我爹生意越做越大,身边女人没断过。大概七年前,他身边有个姓吴的秘书,很得他心意。这女人手段厉害,很会来事,也不争什么名分,就这么跟着我爹,还帮他打理生意,陆陆续续生了两个女儿。她们就住在我爹另外置办的宅子里,表面上不打扰我们家,可生意场上的人都知道,这吴秘书,跟沈太太也没什么两样了。”
沈敬尧冷哼一声:“我以前也没把这些当回事。毕竟我自己也不是什么规矩人,觉得我爹在外面有人也正常。那吴秘书生的又是两个丫头片子,怎么也威胁不到我的地位。可我爹这一死,全乱套了!”
他的声音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现在,老家那个‘沈周氏’说她伺候了一辈子公婆,公婆死了,她带着她那一儿一女找过来要分家产!那个吴秘书也不甘示弱,拿着我爹生前给的一些好处和模糊的承诺,也跳出来要为她两个女儿争一份!我爹去得突然,什么遗嘱都没留下!我现在连家里到底有多少产业,哪些是明面上的,哪些是暗地里的,都他妈搞不清楚!”
沈敬尧越说越激动,猛地一拍桌子:“我平时是爱玩,可我也知道,要是家产被这帮人分走了,我以后还有什么快活日子过?!江若霖,我打听过了,这种争产官司你最擅长!崔文莉那种没根没背景的女人你都能帮她争到东西,我们沈家这摊子事,你肯定更有办法!”
他指着桌上的信封,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迫切:“这里是定金,事成之后,我再付三倍!不,十倍!我只要你能帮我拿到财产,确保我沈敬尧还是沈敬尧,不至于被那些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所谓‘家人’给掏空了家底!”
江若霖静静地听着,心中已然明了。
这又是一场典型的豪门争产闹剧。发妻、情人、嫡子、庶出……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所有隐藏在温情脉脉面纱下的关系都变得**而狰狞。
她看着沈敬尧,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纨绔少爷,此刻在父亲猝然离世和家族内斗的双重压力下,也显出了仓皇和无力。
他来找她,并非出于信任,而是走投无路下的病急乱投医,以及对她之前“战绩”的一种功利性认可。
换做平时,江若霖绝不会想卷入这种麻烦之中。
但此刻,她看着桌上那厚厚的信封,想到了事务所近期的开销,想到了自己还未完全康复需要调养的身体,更想到了在如今局势下,维持一个律师事务所运转所需的庞大资金。
纯粹的理想主义,在现实面前往往不堪一击。
她需要案子,需要收入,需要在这上海滩继续立足。
而且,沈敬尧有句话没说错,一码归一码。他过去品行不端,与此刻他作为委托人的身份,并不完全冲突。律师的职责,是在法律框架内,为委托人争取最大权益。
江若霖沉吟片刻,终于伸出手,拿过了那个信封,并没有打开看,而是放在了手边。
“沈先生,你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她抬起头,目光恢复了职业性的冷静与锐利,“我可以接手你的案子。但在那之前,我们需要签订正式的委托协议,并且,你需要把你所知道的,关于沈家所有可能涉及的产业、人员关系、以及你父亲生前可能留下的任何书面或口头的安排,毫无保留地告诉我。记住,是毫无保留。任何隐瞒,都可能导致你在官司中陷入不利境地。”
沈敬尧看着江若霖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心中莫名地安定了几分。
他虽然不喜欢这个女人总是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但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时候,这种冷静反而让人更有安全感。
“成交!”他爽快地应道,随即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委托书,唰唰签上自己的名字,推了过去,“细节你来定,钱不是问题!我只要赢!”
江若霖拿起委托书,仔细浏览着条款,心中却不由地泛起一丝波澜:“好,爽快!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