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调侃

作品:《烂桃鲜汁

    在大清早微凉的薄雾中,家长们陆陆续续地送自己孩子来上学。


    校门口站了两排老师和领导来接。


    最近恶**件频发,小学生是弱势群体。


    再加上小城中刚出了精神病抹国外专家脖子的事……


    各部门开完会后,都变得更谨慎了些。


    校门口本来是很有秩序地走动着。


    只有温叙一个小学生,逆着涌进学校的人潮往外跑,他要回家确认。


    确认姐姐在不在家,还是真的如那胖子所说的那样,大半夜在街上被人带走……


    爸妈他们知不知道这件事呢?


    正忙着收纸箱子的老两口,自然是不知道的。


    虚伪成年人之间的交流方式,是明着给对方留有体面,但是暗地里会嘲笑议论。


    不像小学鸡那样,舞到对方面前,贱笑兮兮地讨打。


    周玉今早收纸箱子的买卖格外好,路边的小店铺都给她收,三轮车上很快就堆起了一米多高的纸板,用松紧带勒在三轮车的扶手上。


    其中一家街边很不起眼的茶叶店,居然卖给她的最多,老板娘说是攒了好久才舍得卖的,让她稍微给上点价格。


    温米笑着说,那就每斤多算几毛钱,结果收完纸箱子,三轮车没蹬出去多远,就被周玉给白了一眼。


    温米拍了拍周玉的肩膀,凑过去问她道:“怎么了?今天收这么多,不开心吗?”


    周玉没好气地说道:“你啊,你给人家多算几毛钱,等咱们去废品站的时候,就少赚个十几块钱。孩子们那两个炸鸡腿的钱,就被你这么大方出去了,你说说你这个人!”


    周玉对着温米小发脾气。


    只是为了两个孩子爱吃的炸鸡腿……


    温顺爱吃嫩得流汁水的鸡肉,温叙爱吃炸得酥脆的鸡皮,这姐弟俩总是能吃到一起去。


    周玉虽然有情绪崩溃的时候,可是对于一个辛劳半生的女人来说,是很难将种种怨念,都淹没在泪水之中的。


    不过,对孩子骂归骂,对命运抱怨归抱怨,两个孩子她都会好好养。


    她会记得两个孩子爱吃什么,然后从紧巴巴的家用里扣下些钱,来给他们买那些不算便宜的吃食。


    没有人天生就懂得为了几块钱据理力争,大动肝火。


    温米笑着让周玉消消气,跟她解释自己刚刚多算钱的缘由:“人家是开茶叶铺的,里面那些纸箱子啊,礼盒啊什么的,肯定是不比寻常生意人家少的。这会儿越来越多的人吃不上饭,干咱们这行的也越来越多,都以为收废品的就跟捡金子一样呢。竞争压力这么大,咱们就当拉个常客户呗。”


    周玉并不是很认同温米这套理论。


    “你一个泥瓦匠懂什么?你以为咱们跟那有门有户一样呢?咱们在小城里到处溜街串巷地走动,人家卖茶叶的就待在那里,等攒多了纸箱子,路边看见个收废品的,说卖就卖了,哪里会专门给咱们留着?”


    周玉甚至越说越激动,鼻梁上都冒着细纹,五官恨不得从脸上迸溅出来:“你才跟我干了几天收废品啊,就觉得自己干的有模有样的,说你胖,你还真喘起来了!真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谁会跟咱们做长线的生意啊?”


    “谁会跟一个收废品的做生意啊?就你长得那么好看,为人处世那么周到,人家就非得卖给你?你怎么都一把年纪了,却还是这么天真呐?”


    三轮车被周玉越蹬越猛,将温米甩在了几十米的身后。


    温米看着三轮车上堆得摇摇晃晃,几乎要摔下来的纸板子,小跑着跟了过去。


    周玉始终有一种清醒的自卑感。


    她并非一开始就准备收废品的,在年轻的时候,有很好的机会去外面的大城市打工,但是为了温米留了下来。


    当时泥瓦匠这个活如果干得好了,一个月也能赚到不少钱。


    基本上不愁吃穿。


    可随着地产经济顷刻间成了泡沫,温米就再难找到活干了。


    或者就算找到,也是没什么钱。


    这会儿招工的都是资金短缺的包工头,一个泥瓦匠工当三个人用,温米年纪也大了,不能像年轻的时候那么拼命干了。


    到时候赚到的俩半钱儿,全贴在医药费上。


    周玉本来做一些给花草裁剪之类的园丁工作,但随着地产不行,周围的配套设施也渐渐地不行,没有人再搞园林建设,亦或是生态园什么的,她也就跟着失了业。


    时代在瞬息之间远去,连招呼都不打。


    留下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在原地茫然,实在是不知道干些什么好。


    温米当初比周玉更颓唐,是周玉先找了份营生,他才渐渐地跟着走了出来。


    收废品时,两个人总是产生分歧。


    周玉觉得跟谁都是做一回买卖,管对方乐不乐意卖,咬死了就是这个价格。


    就算闹了不愉快,也是转脸就忘的。


    温米却老是想多积攒几个回头客。


    周玉知道,这种活不会有回头客的。


    并非是她看不起自己。


    她不过是在一次次的变幻浪潮中看透了,越是卑微的工种,越是容易替代的。


    无论是大手一翻掀起浪潮的人,亦或大笔一挥是带走浪潮的人,都是不会在乎浪潮裹挟下的低级工种的。


    周玉跟温米生气,并不是为了那两个本该赚到的炸鸡腿钱,她只是嫌温米至今都无法认清事实,仍在高看自己。


    高看一个收废品的,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人,会得到同样的尊重。


    温米之前做泥瓦匠时,手艺就很是不错,经常被各大包工头争抢,竞相给他开高价。


    他和每个包工头处得都很好,就算拒绝也是很圆滑,不驳人面子的。


    可现在,可现在,他竟然还在做着技术工人的梦。


    技术总是依靠时代而行。


    潮流把你当回事儿,那就是回事儿,不当回事儿了,就跟被淘汰掉的大哥大一样。


    沉重,老旧,笨拙,再端着副凛然姿态,以过往的方法来社交,有种让人发笑的滑稽感。


    周玉的敏感和高傲就在于此,她不愿意让丈夫再天真地招笑下去。


    并非是周玉的心如此刻薄,而是这些都是她亲身经历过的。


    收废品全靠个人蹬三轮的远近。


    只要她走遍大街小巷,就能收到更多的纸箱。


    这是唯一不被时代所束缚,所裹挟的工作。


    更不必担心自己何时会失业,因为本来就没业,就连收的路线都全由自己安排。


    她已经退无可退了。


    温米跑得气喘吁吁,都没能跟上周玉的三轮车。


    而她的车子右轮,也因为碾到一个小石块,车身晃动了一下,绑在车扶手上的松紧带忽然断开,在车兜里的纸板子,哗啦一下全掉在了地上。


    周玉这才紧急刹住车,一堆纸箱落去了她的身上……


    温米扶着自己的老腰赶了过去。


    在帮着周玉从纸板中挣脱出来后,他并没有责怪周玉,而是依旧笑呵呵地调侃她:“你看你,骑那么快干什么?绳子都撑不住,更何况是人呢?”


    周玉红着眼睛不理他,一个劲儿地往三轮车上搬纸板子。


    浑浊的泪水一滴接一滴地溅落在纸板上,晕染出灰黄色的印记。


    温米将断掉的松紧绳重新绑了个结。


    “你自己骑那么快,自己弄散了纸板子,自己还怪自己,在这里红着个眼里子……”


    话没说完,温米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不仅对待周玉如此,就是对待家里的其他事,也是这样的。


    没有见过他急眼,但总是能听到他笑的。


    大多是在调侃。


    有一种不顾人死活的幽默。


    周玉从三轮车上扯下个纸板子,就对着温米抽将起来。


    温米被打得腰更疼了。


    街边有一家馄饨店,里面的老板娘走了出来。


    “纸箱子多少钱一斤啊?是十块五不?”


    十块五是温米刚刚说给茶叶店老板娘的价格。


    他们平时都是十块钱收的。


    废品站也就给个十一块二三的,给不上什么价格去。


    温米在犹豫的时候,偷偷看了周玉一眼。


    他这次不敢吭声。


    周玉人比较机灵,她收起了刚刚那副委屈样,笑脸示人道:“谁说的呀?别人给你都是这个价儿么?”


    馄饨店老板娘看了看手机,手机群里的消息很多,她的指尖飞快地往上翻找着,略过了几个精神病在街上发疯的视频,而是找到了一段带着感叹号的消息:“这是我那薅羊毛的群里发的。有个卖茶叶的说,她卖的纸板价格是十块五,是很老实的两口子骑着三轮来收的,让我们谁家有纸箱子赶紧卖,能卖出个高价呢。我以为你们就是那两口子,原来不是啊?”


    老板娘说完就要进屋,温米紧急出声道:“收收收,给他十块五,跟你也是同样的价,但是别人就给不了了。我这要老是这么收就赔钱了,废品站也给不到我太高的价格。”


    老板娘看着周玉红红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白面的手:“也是,这年头谁也不容易。哎,这样吧,我拉你们进羊毛群,你们什么时候收废品,大概到了哪一块儿,就跟群里的人说一下。这群里都是咱们这小城的,你们收着也方便,或者谁家有了纸箱子,就在群里跟你们说,你们过去收。”


    温米刚想答应,就被周玉拦住了。


    “不加了,我们什么群也不加,不了解那些。而且,每天我们就这么走街串巷的收,谁遇见了就给我们,不用特意在群里说。以后见了您,还是这个价。废品站给我们涨,我们就给您涨,废品站给我们降,我们就给你降。咱们随行就市着走,您看还行啊?”


    馄饨店的老板娘本想再劝说几句,可是看周玉执意如此,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


    在收完纸箱子后,老板娘给了这两口子两碗热馄饨。


    让他们带回家当早饭吃。


    她本以为自己这小店,为了赚早餐钱,就开得够早了,没想到他们收个纸箱子也这样早。


    温米怕馄饨挂在车把上,到时候洒了汤,就用手抱着,顺便跟周玉商量去公园找个椅子,两人趁热把馄饨吃了。


    不然凉了不好吃。


    周玉没说话,可方向却是在往公园那边骑的。


    温米想起刚刚的事,又向周玉讨巧卖乖道:“你看看,你还怪我给的价高,这会儿是信息时代,虽然人家不一定成我的回头客,但是给我在群里宣传了啊。要不是我多给那五毛钱,人家才不在群里发这个,咱们能收这么多纸箱子么?就别说纸箱子了,能白吃这两碗馄饨吗?”


    周玉仍不理温米,一个劲儿地往前骑。


    温米将馄饨揣在怀里捂着,生怕被风给吹凉了。


    他小跑着跟在三轮车的后面,有一种努力被认可的欣喜。


    才不是像周玉说的那样,只要对谁都客气礼貌,价格也十分合理的话,他们会有越来越多的纸箱子。


    到时候不仅能给俩孩子买炸鸡腿,就是买一整只炸鸡也不是什么难事。


    骑进公园里后,周玉将车停在长椅前面,一是为了随时看着这些纸箱子,二是为了在吃东西的时候挡风。


    不知道是因为饿,还是馄饨的味道确实好,两人都没什么吃相,几乎能用狼吞虎咽来形容。


    那都不是在用勺子吃馄饨,而是在直接喝馄饨。


    温米最先吃完的,他把塑料碗收好,准备回家用来养个花什么的。


    他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忍不住对周玉问道:“刚刚,你为什么拒绝加群啊?你不加就算了,还不许我加。”


    如果能进那个羊毛群,温米想,他们收废品的生意应该会更好。


    至少,不像之前有时候会落空,跑一整天也收不到什么。


    回家都不好面对两个饿得嗷嗷叫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