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危险

作品:《死遁后被皇弟发现了

    自那日在银杏树下与谢锦不期而遇后,谢鹤修便将自己彻底封闭在了这方小小的院落里。门窗紧闭,帷帽高挂,连素日最常去的茶馆也托病不再露面。唯有林清风,每日雷打不动地前来叩门,带着新摘的花果、新淘的话本,或是街边新出的点心,固执地要为他“排忧解闷”。


    谢鹤修曾多次尝试将他拒之门外,甚至冷言相向,可这少年却像是全然不觉他的疏离与抗拒,总能寻到各种理由留下——今日是“偶得一本奇书,特来与谂恪兄共赏”,明日又是“家父新寄来的梅子酒,独饮无趣”。次数多了,谢鹤修也只得由着他去,只是院门落锁的次数愈发频繁,生怕一个不慎,将更大的祸患引入这最后的避风港。


    这日,谢鹤修正坐在窗边的桌案前,提笔蘸墨,在宣纸上缓缓书写。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清瘦的轮廓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林清风斜倚在一旁的软榻上,一手支着下巴,目光专注地追随着他运笔的轨迹,仿佛那是什么极有趣的表演。


    屋内静谧,唯有笔尖与纸面摩擦的细微声响。忽然,林清风开口,声音里带着刻意的轻快:“谂恪,成日闷在这四方小院里,不嫌烦闷?”


    谢鹤修手腕一顿,一滴墨汁在纸上晕开,恰好落在刚刚写就的“盛遇”二字上,将那个“遇”字洇成了一团模糊的黑影。他盯着那团墨迹看了片刻,终是搁下笔,摇头叹息:“现在……还不是我该出去的时候。”


    “为什么?”林清风眨了眨眼,脸上写满无辜与困惑,仿佛真的不解其意。


    空气骤然凝滞。谢鹤修抬眸,对上林清风那双看似清澈的眼睛,一时竟分不清他是真不知情,还是有意试探。两人相顾无言,某种微妙的张力在沉默中蔓延。


    就在这微妙的僵持被即将打破的刹那,一阵轻叩门声响起,恰到好处地解了围。


    “大人?”邹寒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带着几分谨慎,“茶馆新进了一批茶叶和瓷器,不知您可有空过目?”


    谢鹤修暗自松了口气。因着身份隐秘,他并未向茶馆众人透露本名,只让他们唤他“谢禾”。邹寒作为少数知情人之一,更是谨守分寸,在外人面前一律以“大人”相称。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望向窗外。初夏的阳光正好,院中那棵老槐树投下浓密的绿荫,几只蝴蝶在花丛间翩跹,远处隐约传来莺鸟的啼鸣。这本该是个适合踏青访友的好天气。


    谢鹤修的眸色却愈发深沉,像是一潭望不见底的古井。半晌,他终是站起身,衣袖拂过案上那张被墨迹污染的宣纸,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我这就去看看。”


    转身时,他似才想起林清风还在房中,勉强扯出一个浅淡的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盛遇兄,今日怕是不能陪你了。”


    林清风何等机敏,立刻从软榻上跃起,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遗憾,挥了挥手:“你先忙你的去。”他目光扫过案上那幅被弃的字,又补了一句,“明日我再来寻你。”


    谢鹤修不置可否,只是微微颔首,目送林清风潇洒离去的背影。待那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外,他脸上强撑的平静才出现一丝裂缝,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邹寒站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欲言又止。最终,他只是低声道:“大人,马车已备好了。”


    谢鹤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走吧。”


    马车在略显安静的茶馆前停下。因着今日要盘点新货,茶馆索性歇业一日,门口挂了“东家有喜,暂歇一日”的木牌。堂内只有几个伙计在洒扫,显得比平日空旷许多。几个半人高的木箱堆放在大堂中央,散发着新木材和干草的气味。


    谢鹤修戴着帷帽,微微颔首,示意伙计们先将箱子搬去后院。他自己则先行一步,绕过绘着山水图的屏风,走到后面专供他休息的小间,这才抬手,轻轻摘下了那顶隔绝外界视线的帷帽。


    他对着架上的一面小铜镜,理了理因戴帽而略显凌乱的发丝,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一路而来有些纷乱的心绪。待感觉呼吸平稳了些,他才重新将帷帽戴好,转身走向后院。


    后院经过水患后的修整,已然焕然一新。原本被淤泥淹没的花草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新栽种的一排排翠绿的茶树苗,在阳光下舒展着嫩叶。这还多亏了林清风推荐的那位老园农,精心照料之下,这些新生命长势喜人,给这方院落增添了不少生机。


    谢鹤修走到那几个木箱前,蹲下身。他伸手打开第一个箱子的木盖,里面垫着柔软的干草,一套套青蓝色的茶具整齐地码放着。他拿起一只茶杯,触手温润,釉色均匀,对着光看,胎体细腻,隐隐透光,确是上品。他满意地点点头,小心地将茶杯放回原处。


    正当他准备合上箱盖时,眼角余光瞥见箱子角落似乎还有一个单独用软布包裹的小件。他伸手将其取出,揭开软布,发现那是一只成色与箱中其他青蓝瓷截然不同的茶杯。这杯子瓷质更加莹白,近乎通透,杯身雕刻着极其细密繁复的花纹,光线穿过时,竟能在桌面投下斑斓的光影。唯一的缺憾是胎体过于薄脆,拿在手中轻若无物,让人担心稍一用力便会碎裂。


    谢鹤修微微一愣,心想许是发货时不小心混入的别家精品。这杯子虽好,却与茶馆素雅的风格不甚相配。他想了想,将其小心地重新包好,收入袖中,打算留着给林清风瞧瞧,那小子向来喜欢这些精巧别致的小玩意儿。


    接着,他打开了另一个箱子,一股清冽醇厚的茶香瞬间扑鼻而来。里面是分装好的茶叶,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谢鹤修抓起一小撮茶叶,凑到鼻尖仔细嗅闻——是上好的乌龙茶,香气沉稳,带着淡淡的焙火味,正是他之前特意订的货。


    他正专注地清点着数量,心中盘算着这批新茶该如何定价,突然,一双手臂从身后毫无预兆地伸了过来,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身!


    谢鹤修浑身猛地一僵,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屈肘后击,挣脱束缚。


    然而,就在他蓄力的瞬间,一道他熟悉到刻入骨髓、却又最不愿在此刻听到的声音,带着滚烫的气息,贴着他的耳廓响起,那声音里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颤抖:


    “皇兄……别动……就让朕……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是谢锦!


    谢鹤修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彻底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反抗念头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土崩瓦解。他竟真的就那样傻傻地站着,任由身后的人将他紧紧箍在怀里,动弹不得。


    谢锦本是心烦意乱。京中催促他回京的奏折已堆积如山,太后的懿旨也一道接着一道。他本打算再来这茶馆碰碰运气,哪怕只是坐在他曾坐过的位置喝一杯茶,也算是一种无望的慰藉。却万万没想到,刚一踏进后院月洞门,就看到了那个戴着帷帽、正蹲在地上清点货物的身影。


    尽管隔着皂纱,尽管只是一个背影,但谢锦就是知道,绝不会错!那是他寻找了多久、思念了多久的人!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冲了过去,不顾一切地将人拥入怀中。直到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怀中这具身体的温度,闻到那若有似无的、独属于谢鹤修的清冽气息,他那颗一直悬在深渊边缘的心,才仿佛终于落到了实处,随之涌上的,却是无边无际的委屈。


    他将脸深深埋进谢鹤修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这熟悉的味道,手臂收得极紧,仿佛要将人揉碎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竟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控诉:


    “皇兄……你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不要我了……”


    颈侧传来湿热的感觉,谢鹤修浑身一震,心中顿时方寸大乱。


    谢锦……他居然……哭了?


    这个认知让谢鹤修瞬间慌了神。从小到大,他这个弟弟虽然娇气,却也骄傲,鲜少在人前落泪,更别提是像现在这样,抱着他委屈得像个被抛弃的孩子。谢鹤修打小就最受不了他这般模样,只要他一撒娇一示弱,自己便什么原则都能抛到脑后。


    他下意识地就想转身,想像小时候那样拍拍他的背,温声安慰他。可手刚抬起,却又僵在半空。


    安慰?他如今又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去安慰他?


    难道要说“皇兄没不要你,只是没法再待在你身边”吗?


    万千话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谢锦抱着,听着他在自己耳边断断续续地、带着哭腔的自言自语,心中五味杂陈,酸涩难言。那滚烫的泪水透过薄薄的衣料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本就摇摆不定的心。


    时间仿佛在两人之间凝固了。谢锦紧紧抱着怀中失而复得的躯体,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的心跳,仿佛要将这段时间所有的恐慌、思念和委屈都融进这个拥抱里。过了许久,他才微微平复了激荡的心绪,环住谢鹤修的手臂不自觉地松懈了几分。


    便是这瞬间的松懈,让谢鹤修抓住了机会。他猛地用力,挣脱了那令人窒息的怀抱,踉跄着后退几步,直到后背抵住了冰凉的院墙,才终于停下。他站在谢锦的对立面,中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两人遥遥相望,空气中只剩下沉默在疯狂滋长。


    怀中骤然一空,那熟悉的温度和气息再次消逝,谢锦的心也跟着猛地一沉。他抬起头,泛红的眼眶还未完全消退,目光直直地锁在谢鹤修身上,像是怕他再次化作一缕青烟消失。


    一阵微风吹过庭院,拂动了新栽茶树的嫩叶,也仿佛暂时抚平了两人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然而,风过之后,留下的并非释然,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夹杂着宿命感的平静,以及无边无际的悲哀。这悲哀源于无法挽回的过去,也源于注定对立的前路。


    谢锦向前迈了一步,试图靠近。谢鹤修几乎是本能地立刻向后退去,脊背紧紧贴着墙壁,退无可退。他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抗拒和警惕。


    看到他的反应,谢锦眼底最后一丝温情也被某种偏执的暗色取代。他不再犹豫,猛地伸手,一把攥住谢鹤修的手腕,用力将人狠狠地拽向自己怀里!


    “啊!” 动作间,谢鹤修头上的帷帽被碰落,顺着肩膀滑下,掉在地上,滚了两圈。他惊愕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谢锦近在咫尺的双眸。


    那双眼睛因为刚刚哭过,还带着湿润的红痕,但此刻里面却找不到半分脆弱,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近乎疯狂的占有欲,像一张无形的网,要将谢鹤修彻底笼罩。


    谢锦紧紧握着谢鹤修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容他挣扎半分。他俯下身,逼近谢鹤修,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声音低沉而不容置疑,带着帝王的命令口吻,却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皇兄,别闹了。跟朕回去。”


    “我不!” 谢鹤修几乎是立刻气恼地反驳,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你放开我!我绝不会跟你回去!”


    谢锦太了解他了,知道他看似温和,骨子里却比谁都倔强,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见他态度如此坚决,谢锦眼中最后一点耐心也消耗殆尽。继续纠缠下去,只会让局面更难收拾。


    他不再多言,眼神一凛,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地抬起,精准地劈在谢鹤修的后颈上。


    “呃……” 谢鹤修只觉得颈后一痛,眼前瞬间发黑,所有未出口的抗议和挣扎都湮灭在黑暗中,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谢锦及时伸手,将昏迷的谢鹤修稳稳接在怀中。他低头,看着怀中人终于安静下来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眉头似乎还因疼痛而微微蹙着。


    谢锦闭了闭眼,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谢鹤修打横抱起,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他抱着他,一步步向院外走去,脚步沉稳,却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秋风卷起落叶,在他们身后打着旋儿。


    一声极轻的、几乎消散在风里的叹息,从他唇边溢出:


    “皇兄……别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