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深陷漩涡

作品:《与宿敌同眠

    沈玦昨夜透露的线索,给了她启发。


    黑袍,斗笠,外乡人。


    这模糊的画像,总比那冰冷无声的罗刹令多了几分可追查的实感。


    她当即增派人手,于江州城内外的码头,车马行与大小客栈暗中查访,搜寻符合此特征的可疑之人。


    与此同时,她将思绪重新拽回河神庙那场血腥祭祀。


    若真非罗刹殿手笔,那伪造罗刹令的目的何在?嫁祸?转移视线?亦或是想借罗刹殿的凶名,掩盖某种更不堪的意图?


    以童男童女鲜血绘制邪异图案……这更像某种湮灭于正统之外的古老秘教仪轨。


    她铺开宣纸,仔细临摹下记忆中那诡谲的图案,修书一封,动用师门关系,寄予那位精研各地民俗秘闻的隐世师叔,恳请解惑。


    公务缠身,待她回到沈府,已是夜深露重。穿过抄手游廊,目光不经意掠过花园深处的凉亭,却见里面灯火未熄。


    沈玦斜倚在美人靠上,手执一卷书册,身旁石桌摆着几碟精致小菜并一壶酒。


    清冷月辉落在他周身,竟勾勒出几分罕见的宁和。


    只是那书册封面……她眸光微凝,是本不入流的艳情话本。


    他听得脚步声,抬首望来。


    见是她,迅疾将书往身后一藏,脸上堆起惯常那副玩世不恭的笑:“阿锦姐姐,忙到这般时辰?可用过饭了?来来,小爷我大发善心,赏脸陪你小酌两杯?”


    “不必。”她转身欲走。


    “哎别走啊!”他倏然起身,几步拦在她面前,眸中跳跃着不寻常的光亮,“我今日可是立了大功,给你指了明路,你就不该表示表示?”


    “线索真伪,尚需查证。”她语气平淡无波。


    “啧,真真是冰块做的人儿。”他撇撇嘴,忽又凑近几分,带着微醺酒气的呼吸拂过她耳廓,“那……看在我今日安分守己,未曾出去拈花惹草的份上,陪我说说话,总行吧?”


    他靠得极近,近得她能数清他长睫投下的阴影,看清那双总是漫不经心的眸子里,此刻映着亭内灯火,仿佛燃着两簇幽暗的火焰。


    他的指尖甚至不安分地试图勾缠她的袖摆。


    她后退半步,避开那略显轻浮的触碰,心底因他白日提供线索而生出的那一丝微澜,瞬间平复。“沈玦,你醉了。”


    “我没醉!”他抗议,声线里却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绵软,“林锦,你眼里除了查案,擒贼,抓我回府,可还容得下别的?”


    “比如?”


    “比如……我啊!”他理直气壮地指向自己,“我可是你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婿!”


    又来了。这套说辞,是他胡搅蛮缠时永不失效的盾牌。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声线清冷,“并非我愿。”


    这句话似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他脸上的嬉笑有瞬间凝滞,随即扯开一个更大、却略显用力的弧度:“非你本愿?那你为何总拘着我?我逃学也好,流连秦楼楚馆也罢,与你何干?你莫不是……其实心里是在意我的?”


    最后那句,他压低了嗓音,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试探,目光紧紧锁住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她觉得他今夜格外难缠,许是酒精作祟。不欲多言,她侧身欲绕开他:“你该回去歇息了。”


    手腕却骤然被他攥住。这一次,力道不同于以往的玩笑,带着不容挣脱的强势,掌心滚烫。


    “林锦,”他声线沉下几分,褪去了平日的浮夸,染上一抹难辨的情绪,“倘若……我是说倘若,我并非你眼下看到的这副模样,你待如何?”


    她的心猛地一悸。书房夜探的黑影,他对市井的谙熟,还有此刻他眼中那抹不同寻常的执拗……种种疑窦再次翻涌而上。


    “你是何模样,与我何干?”她试图抽手,他却握得更紧。


    “怎会无关?”他逼近一步,几乎与她呼吸相闻,那双眸子里情绪翻涌,固执,试探,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挣扎?“你我是换了帖的未婚夫妻,是要过一辈子的!”


    他身上清冽的松木气息混合着淡淡酒意,强势地笼罩下来。


    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震动。这过于亲密无间的距离令她极度不适,内力下意识流转于经脉。


    “松手。”


    “不松!”


    正当她欲运劲震开他时,远处传来护院巡逻的脚步声与灯笼晃动的光影。


    沈玦像是骤然惊醒,猛地松开手,连退两步,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瞬间复位,仿佛方才那片刻的失控与认真,不过是夜色与酒精共同编织的错觉。


    “啧,真扫兴。”他理了理微皱的衣袍,又变回那个浪荡少爷,“罢了罢了,不跟你这不解风情的冰块计较,小爷我回去寻周公下棋了。”


    他摆摆手,脚步看似踉跄却异常稳健地走出凉亭,身影没入浓稠夜色,只留下一个刻意显得潇洒不羁的背影。


    她独立亭外,晚风拂过,腕间那抹滚烫的触感似乎仍未消散,连同他那句意味深长的问话,在心底反复回响。


    如果他不是这般模样……他该是何等模样?


    翌日,师叔的回信送至案头。展开信笺,关于那邪异图案的描述令她心头骤然一沉。


    师叔言道,此图案酷似西南边陲一个早已式微的邪教,“拜火古教”的某种祭祀符文。


    传闻此教以沟通“邪神”换取力量或泼天富贵,需以纯阴之体的童男童女鲜血为引。


    拜火古教……财富……


    一道灵光如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


    贡品夜明珠,库银失窃,孩童祭祀。


    这三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勾连?是以窃取的财富支撑邪恶仪轨?还是以残忍祭祀为障眼法,掩盖盗窃的真实目的?


    她立刻下令,将调查重心转向与西南地域有所关联的人员,并严查近期江州城内有大额不明资金往来者。


    下午,她亲自前往发现孩童尸体的村落走访。回城时,择了条僻静近路,行至一条幽深巷弄,忽闻前方传来争执之声。


    凝眸望去,竟是沈玦。他被几个身着劲装、面露凶悍的大汉围在中间,地上散落着几个颜色不一的钱袋。


    “小子,识相点,把东西交出来!”为首大汉声色俱厉。


    沈玦脸上却无半分惧色,仍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几位大哥,这话从何说起?这路是你们家开的?小爷我路过歇个脚都不成?”


    “少装蒜!我们的钱袋怎会在你脚下?”


    “哦?你们说这些啊?”沈玦用脚尖随意拨弄了一下钱袋,满脸无辜,“我刚捡的,正琢磨着寻失主呢,你们就扑将过来。怎么,是你们丢的?说说里面多少银钱,说对了,自然物归原主。”


    那几人一时语塞,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凶光毕露。


    她正欲上前,却见沈玦眼神倏然一冷。虽唇角仍噙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冰寒刺骨。“看来几位不是失主,是专程来找茬的?”


    话音未落,他身形忽动!快得只余一道模糊残影。


    只听“砰砰”数声闷响,夹杂着骨裂之音,那几个彪形大汉甚至未看清他是如何出手,便已惨叫着倒地,抱着手腕或膝盖,哀嚎翻滚。


    沈玦轻松地拍了拍手,宛如拂去尘埃。


    他弯腰拾起一个钱袋,倒出几块碎银,在掌心掂了掂,嗤笑一声:“就这点三脚猫功夫,也学人拦路剪径?”他随手将碎银抛给墙角一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小乞儿,“拿去,买些吃的。”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是刚发觉她的存在,转过头,露出一个夸张的、带着讨好意味的笑容:“阿锦姐姐!好巧!你又来逮我回去?”


    她怔在原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方才他那几下,动作干脆利落,角度刁钻狠辣,绝非寻常纨绔子弟能使出的花架子。


    那是历经千锤百炼,近乎本能的杀人技!


    他究竟是谁?


    “你……”她刚启唇。


    他却抢先指着地上哀嚎不止的汉子,义正辞严道:“阿锦姐姐你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当街行凶!简直目无王法!你快将他们锁拿回衙,重重治罪!”


    这倒打一耙的本事,他倒是使得炉火纯青。


    她未理会他的插科打诨,目光如炬,紧紧锁住他:“你的武功,师从何人?”


    沈玦一愣,随即眨眨眼,信口开河:“自然是……梦里一位白胡子老神仙所授!他说我骨骼清奇,乃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


    心知从他口中问不出真言,她压下心底翻涌的惊疑,走向那些倒地呻吟的大汉。


    俯身细查,在其中一人微敞的衣襟内侧,瞥见一个不起眼的绣纹,一团跃动的金色火焰。


    金色火焰……拜火古教?


    她猛地抬首,看向沈玦。


    他正百无聊赖地踢着路边石子,仿佛方才那个眼神冰冷,出手狠决的少年,只是她一时恍惚生出的幻影。


    “阿锦姐姐,别这般盯着我瞧嘛,”他凑过来,语气轻快,“我虽会几下拳脚,也不过是为强身健体,顺道行侠仗义……虽然今日义没行成,救了个小乞儿。”


    他顿了顿,望入她眼底,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不过,看来这江州城里,惦记着我沈玦性命的人,还真不少啊。”


    这句话,像是一根淬毒的针,轻轻刺破了包裹着重重谜团的帷幕。


    她凝视着他嬉笑怒骂,看似毫无心机的眉眼,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这位“纨绔”未婚夫,恐怕是深陷于江州这盘迷局之中,最是关键也最是危险的那枚棋子。


    而那个隐匿于黑暗深处的罗刹殿主“修罗”,与眼前这个少年,究竟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关联?


    所有的线索,仿佛正被一只无形之手,牵引着,汇向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