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初见凉薄
作品:《替身》 红烛燃尽了大半,烛芯噼啪作响,溅起细碎的火星,映得满室红绸都染上几分寂寥。
苏微婉坐在床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嫁衣上绣着的缠枝莲纹,针脚细密,却是旁人替嫡姐备好的荣光,与她这个替身无半分干系。
青禾端着一碗温热的莲子羹进来,见她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姑娘,趁热喝点吧,折腾了一天,您粒米未进呢。”
苏微婉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桌上那几碟早已冷透的菜肴上。
方才沈惊雁离去时,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分给这些东西,仿佛这场婚事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不得不应付的闹剧,而她,便是那闹剧中最碍眼的道具。
“将军府的人,似乎都不喜欢我。”她轻声说道,声音低得几乎要被烛火的噼啪声淹没。
入府至今,除了几个面无表情的下人,她未曾见过任何将军府的旁支亲眷,连本该前来伺候的丫鬟婆子,也只是在门外远远站着,眼神里带着疏离与戒备。
青禾将莲子羹放在她手边,愤愤道:“他们是看不起姑娘您是庶女替嫁!可姑娘您又没做错什么,
要我说,该不自在的是那位沈将军才对,他如今不过是个被夺了兵权的瘸子,能娶到姑娘您,已是高攀了!”
“青禾,慎言。”苏微婉立刻打断她,眸色沉了沉,“祸从口出,往后在这将军府,这话万万不可再说。
沈将军虽失了兵权,可将军府满门忠烈的威名还在,他若想处置我们,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她太清楚寄人篱下的滋味了。
在丞相府,她是可有可无的庶女;到了将军府,她是身份尴尬的替嫁,是皇帝安插的眼线嫌疑人。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青禾吐了吐舌头,连忙点头:“奴婢知道了,往后定当谨言慎行。”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清晰而有节奏,却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
苏微婉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是沈惊雁回来了。
房门被推开,沈惊雁一身酒气地走了进来,暗红的锦袍上沾了些许尘土,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
他没有看苏微婉,径直走到桌旁坐下,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便饮。
酒液顺着他的脖颈滑落,浸湿了衣襟,他却毫不在意,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在透过空气,看着某个遥远的地方。
苏微婉坐在床沿,一动不敢动。
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浓重酒气,还有那藏在酒气之下的落寞与痛苦。
她忽然想起坊间传闻,沈惊雁与兄长沈惊鸿自幼手足情深,沈惊鸿战死沙场后,沈惊雁悲痛欲绝,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却也因此落下了腿疾。
如今满门忠烈换来皇帝的卸磨杀驴,兵权被夺,还要被迫接受这门带着监视意味的婚事,他心中的苦楚,恐怕比她这个替嫁庶女要深重得多。
“将军,夜深了,喝多了伤身体。”犹豫了许久,苏微婉还是轻声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沈惊雁喝酒的动作一顿,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依旧冷冽,却比白日里多了几分迷离,像是醉了,又像是醒着。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冷笑一声:“怎么?苏大人派你来,就是让你管本将军的闲事?”
苏微婉的心一沉,果然,他还是把她当成了父亲派来的眼线。
她垂下眼眸,轻声道:“民女不敢。
只是将军身系将军府安危,若是伤了身体,得不偿失。”
“将军府的安危?”沈惊雁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如今的将军府,还有什么安危可言?满门男丁战死,兵权被夺,府中遍布陛下的眼线,连娶个妻子,都是陛下精心安排的监视者。
苏微婉,你说,这样的将军府,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自嘲与绝望,听得苏微婉心头一紧。
她能理解这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就像她在丞相府,永远是那个被忽视,被牺牲的存在。
“将军,”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眸中带着几分真诚,“将军府满门忠烈,百姓皆知。
即便如今境遇艰难,可只要将军安好,将军府便还有希望。
民女虽不知朝堂纷争,却也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是她的真心话。
她虽与他立场不同,甚至被他猜忌,可同为身不由己之人,她竟隐隐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沈惊雁看着她眼中的真诚,愣了一下,随即眼神又恢复了往日的冰冷。
他放下酒壶,站起身,瘸着腿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他的身影高大,笼罩在她身上,带来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希望?”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冰冷,
“苏微婉,你一个替嫁的庶女,懂什么叫希望?你不过是你父亲用来保全丞相府的棋子,是陛下用来监视本将军的工具。
在你眼里,本将军和这将军府,恐怕也只是你向上爬的踏脚石吧?”
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扎进苏微婉的心里。
她脸色一白,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如何辩解。
她说自己不求荣华富贵,不求他的青睐,可在他看来,不过是虚伪的掩饰。
“将军若是这样想,民女无话可说。”她低下头,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却更多的是麻木,“民女只知道,嫁入将军府,便是将军府的人。
往后将军府若有难,民女虽一介女流,却也不会袖手旁观。
但民女从未想过要利用将军府,只求安稳度日,这一点,还请将军明察。”
沈惊雁盯着她低垂的头颅,看着她乌黑的发顶,眸色复杂。
他本以为,这个替嫁来的庶女,会像她的父亲和嫡姐一样,趋炎附势,心机深沉。
可方才她眼中的真诚,还有此刻的委屈与麻木,却让他有了一丝动摇。
他想起白日里,她穿着大红嫁衣,站在冷清的将军府门前,身影单薄,却没有一丝怯懦。
想起拜堂时,她顺从地跟着司仪的指引,没有丝毫抱怨。
这样的女子,真的是父亲和陛下派来的眼线吗?
或许,她也只是这场权力斗争中的一个牺牲品。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沈惊雁便立刻将它压了下去。
经历了家族变故,被皇帝猜忌打压,他早已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即便是这个看似无害的庶女,他也必须保持十二分的警惕。
“安稳度日?”他冷哼一声,语气重新变得冰冷,“在这将军府,想要安稳度日,就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记住你的身份,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做的别做。
否则,本将军不介意让你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转身走向内室。
内室与外间只隔着一道屏风,他走到床边,和衣躺下,背对着外间,显然是不想再与她有任何牵扯。
苏微婉坐在床沿,听着内室传来的均匀呼吸声,知道他已经睡着了。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桌案上。
那里放着一个做工精致的木盒,盒子半开着,露出里面的东西,一枚玉佩,还有一支折断的箭羽。
那玉佩的样式,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仔细一想,竟是与她兄长沈惊鸿生前佩戴的那枚玉佩一模一样。
而那支箭羽,想必也是沈惊鸿在战场上使用过的。
原来,他案上的旧物,都是他兄长的。
苏微婉的心忽然变得酸涩起来。
她看着内室那道落寞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他为何对自己如此冷淡疏离。
他心中装着的,是对兄长的思念,是对家族变故的悲痛,是对皇帝的怨恨。
而她,不过是一个恰好出现在他生命里的替身,一个因为眉眼与他兄长有三分相似,才被他勉强接受的人。
她不过是个凑数的,是他用来慰藉思念之情的工具。
这样也好,苏微婉在心底对自己说。
她本就不求他的青睐,如今确认了自己的替身身份,反而更加安心。
只要她安安分分,不越界,不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或许真的能在这将军府安稳度日。
青禾早已趴在桌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苏微婉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那碗早已凉透的莲子羹,小口小口地喝着。
羹汤冰凉,顺着喉咙滑下去,直凉到心底。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洒在地上,形成一道道斑驳的光影。
苏微婉看着地上的光影,想起了在丞相府的那些日子,想起了生母临终前的嘱托,想起了嫡姐的幸灾乐祸,想起了父亲的冷漠算计。
如今,她来到了将军府,换了一个地方,却依旧是任人摆布的替身。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空碗放在桌上。
走到床沿,小心翼翼地躺下,尽量不发出声音,以免惊扰了内室的沈惊雁。
床很大,却冰冷坚硬。
她蜷缩着身体,感受着身上嫁衣的厚重与冰冷,心中一片茫然。
未来的路,究竟该怎么走?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今天起,她便是沈惊雁的妻子,一个名不副实的将军夫人,一个活在替身阴影下的庶女。
而她不知道的是,内室的沈惊雁,其实并未睡着。
他背对着外间,听着她轻微的叹息声,听着她小心翼翼躺下的动静,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想起白日里掀开她盖头的那一刻,她抬起头,那双清澈而平静的眼眸,像极了兄长沈惊鸿。
兄长总是那样温润如玉,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能保持镇定。
而眼前的这个女子,明明身处如此尴尬的境地,却也能做到波澜不惊。
最初,他确实是因为她那几分相似的眉眼,才没有太过抗拒这门婚事。
他想,有一个长得像兄长的人在身边,或许能缓解他对兄长的思念。
可相处下来,他却发现,她与兄长终究是不同的。
兄长是天之骄子,意气风发,而她,只是一个卑微的庶女,带着一身的怯懦与麻木,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坚韧。
她到底是真心想安稳度日,还是另有所图?沈惊雁心中充满了疑惑。
他不敢相信她,却又忍不住被她吸引。
罢了,沈惊雁在心底想。
不管她是什么目的,只要她安分守己,他便暂时留着她。
若是她敢耍什么花招,他有的是办法对付她。
夜渐渐深了,将军府陷入了一片沉寂。
只有红烛依旧在燃烧,映照着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在同一屋檐下,各自守着自己的秘密与伤痛,开始了这段始于替身的婚姻。
苏微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中,她回到了生母身边,生母抱着她,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
可没过多久,生母的身影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沈惊雁冷冽的眼神,还有嫡姐的嘲笑,父亲的算计。
她从梦中惊醒,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
内室的沈惊雁已经起身,正站在窗边,望着远方的天空。
他的背影依旧落寞,却又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坚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