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影烬

作品:《青山见我

    腊月里的风,像是浸了冰碴子的刀,刮过宫墙檐角,发出呜呜的咽鸣。


    毓庆宫后殿的值房里,影十七正就着昏黄的油灯擦拭短刃。左肩胛下的箭伤还在隐隐作痛,那是三日前为沈玦挡下的。这样的伤,他早已习惯了。


    “殿下赏的。”韩青将冰肌膏放在桌上,声音压得极低,“让你仔细养着。”


    影十七恭敬接过,指尖在瓷瓶上轻轻摩挲。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沈玦书房里清冽的龙涎香气。


    亥时初刻,他候在书房外。里面传来沈玦与林微雨的谈笑,那样轻松自在的语气,是沈玦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的。


    “张永年那边,殿下真要动他?”林微雨的声音清越,“他毕竟是吏部老臣......”


    “正因树大根深,才更不能留。”沈玦的语气带着他熟悉的果决。


    影十七静静立在风雪中,听着里面关于朝局、关于未来的谋划。那是属于“他们”的世界,而他,只是局外的一把刀。


    直到林微雨披着雪白狐裘离去,他才被传唤入内。


    “伤如何了?”沈玦头也不抬,指尖点在舆图上张府的位置。


    “已无大碍。”


    “今夜子时,做成暴病而亡的假象。”沈玦的声音没有半分波澜,“记住,我要万无一失。”


    “是。”


    他躬身退出,却在踏出门槛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句:


    “......小心些。”


    影十七脚步微顿,心头像是被什么极细的东西刺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更深的低下头去:


    “谢主子挂心。”


    子时的张府,血无声浸透青砖。影十七面无表情地擦拭着短刃,将染血的帕子丢在张永年逐渐冰冷的尸身上。


    这十年,他活在阴影里,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系于沈玦一人之身。他记得每一次任务成功后沈玦那声听不出情绪的“做得好”,记得每一次重伤时送来的珍贵药材,更记得很多年前那个冬日,沈玦随手塞进他手里的那枚粗劣玉扣。


    “拿着,挡挡寒气。”


    或许沈玦早已忘了,但那枚玉扣,却成了他十年灰暗生涯里唯一的光。


    回到值房时天将破晓。他取出枕下木匣,轻轻摩挲着那枚玉扣。窗外雪落无声,覆盖了宫闱重重,也覆盖了他所有不为人知的痴念。


    三日后,新帝登基。


    钟鼓齐鸣中,影十七站在远离丹陛的宫墙阴影下,望着那个身着九龙衮服接受万民朝拜的身影。那么近,又那么远。


    “皇上宣你去太极殿。”


    该来的,终究来了。


    他整了整衣襟,一步步走向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脚步稳得如同这十年来每一次赴死。


    殿内熏香袅袅,沈玦端坐御案之后,林微雨侍立在一旁,姿态亲昵。


    “奴才叩见皇上。”


    沈玦许久没有说话。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摇曳的声音。


    “影十七,”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冷得像冰,“你跟了朕十年,功劳苦劳,朕都记得。”


    影十七维持着跪姿,一动不动。


    “但如今,”沈玦顿了顿,目光扫过他,又似乎没有,“江山已定,朝局初稳。你手上沾的血太多,知道的也太多。”


    林微雨适时地轻叹一声,那叹息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怜悯。


    “朕,不能再留你了。”


    影十七缓缓抬起头。沈玦还是那样好看,眉目如画,只是那双他曾以为藏着星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帝王的冰封与疏离。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几分自嘲,几分凄凉。


    “奴才......明白。”


    他深深叩首:“主子,奴才祝您......江山永固,圣体安康。”


    端起鸩酒时,他的手很稳。澄澈的酒液映着殿内的光,泛着诱人的色泽。他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灼烧着五脏六腑。


    白玉酒杯碎裂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剧痛袭来,他支撑不住,单膝跪地,血从嘴角溢出,滴落在衣襟上,开出暗红的花。


    视野开始模糊,沈玦的脸在晃动。最后映入眼帘的,似乎是那人骤然站起身的身影,和那双......终于起了波澜的眼睛?


    是错觉吧。


    也好。


    黑暗吞噬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剧烈的咳嗽中醒来。


    “你醒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别动,你身上的毒刚解,伤势太重。”


    他怔怔地看着头顶陌生的茅草屋顶,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的嗓子被毒酒灼伤,需要时日恢复。”老者递过一碗汤药,“既然活下来了,就换个活法吧。”


    他艰难地转头,看向窗外。那里没有宫墙,没有飞檐,只有一树开得正盛的梅花。


    影十七已经死了。


    现在活着的,是谁呢?


    他不知道。


    但有一件事他很清楚——


    那枚被他紧紧攥在手心的玉扣,终究,被他留在了那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