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八零辣妈:国风首席设计师飒爆啦

    一九八一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迟疑些。已是三月中旬,料峭的北风依旧不肯彻底退场,卷着尘土和零星未化的雪屑,在轶城城关被服厂偌大的院子里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某种即将到来的变奏预先鸣响号角。


    临近下班的时间,缝纫车间里,仍然另一番“热闹”景象。


    几十台老旧的“蝴蝶”牌缝纫机如同疲惫不堪的巨兽,发出连绵不绝、震耳欲聋的“哒哒哒哒”的嘶鸣。这声音密集得没有间隙,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心烦意乱的网,笼罩着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空气是浑浊的,漂浮着细密的棉絮,像一场永无止息的、安静的雪,混合着布料特有的浆料味、机油味,以及数十人聚集在一起产生的、难以言喻的体味与汗息。阳光费力地从高处几扇蒙尘的窗户挤进来,形成几道昏黄的光柱,光柱里,那些棉絮飞舞得更欢快了,仿佛有了生命。


    女工们大多埋首在各自的机位前,手指机械地推送着布料,眼神麻木。长时间的重复劳动让她们的面容染上倦色。当然,她们自己找“乐子”。


    “哎,你们瞅瞅她,一天到晚绷着个脸,给谁看呢?真当自己是仙女下凡,不食人间烟火了?”说话的是王婶,一个四十多岁、面容精明外露的中年妇女。她手里拿着件半成品裤子,针脚走得歪歪扭扭,心思显然不在活计上。她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女工,朝靠窗的那个角落努了努嘴,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她周围三五个人听清,又不会太过于招摇。


    被点名的年轻女工小李,胆子小些,怯怯地朝那边瞥了一眼,低声道:“王婶,你就少说两句吧。念姐她……一个人带着女儿,也不容易。”


    “不容易?哼!”王婶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不自觉又扬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优越感,“你看她身上那件衬衫,料子多挺括!再看她家煕煕脚上那双小皮鞋,咱们厂里谁家孩子穿得起?她钟念一个临时工,哪来那么多钱?我看啊,指不定是……”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旁边几个女工立刻竖起了耳朵,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暧昧神色。


    “是什么?王婶你快说呀!”


    王婶压低声音,却又确保周围人都能听见:“这还用明说?她一个‘小寡妇’,长得又跟个狐媚子似的,还能靠什么?不就是靠那张脸,在外面……哼哼。”


    “干不干净”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精准地刺向靠窗工位上那个秀丽的身影。


    那里,钟念正专注于手中的活计。


    二十三岁的年纪,穿着洗得发白却依旧整洁的浅蓝工装,身形纤细,背脊却挺得笔直。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简单地拢在脑后,用一根最普通的黑色皮筋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她的面容极好,是那种带着古典韵味的清丽,柳叶眉,杏核眼,鼻梁秀挺,唇形姣好。可偏偏眉眼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冷冽,像远山覆雪,隔绝了所有的窥探和热情,也冻住了本该属于这个年纪的鲜活。


    她仿佛没有听见任何声音,纤长的手指正拈着一枚细针,灵巧地在一件出口衬衫的领口处穿梭。那领口原本的缠枝莲绣样有些滞涩,不够灵动。经她的手几番点缀,丝线仿佛被注入了生命,莲花瓣舒展开来,脉络清晰,栩栩如生,与原本呆板的图案高下立判。


    这手出类拔萃的技艺,让她在这嘈杂混乱、充满世俗气的车间里,显得格格不入。


    她内心一片沉寂。那些闲话,她上辈子听得太多,耳朵都快起茧了,早就免疫了。重活一世,她比谁都清楚,跟这些眼界只有针眼儿大小、整日嚼舌根的人浪费口舌,不如多画两张设计图,或者,想想今晚给煕煕做点什么好吃的。


    死过一次的人,心脏外面仿佛结了一层厚茧,看得特别透,也特别冷。重生归来后,这些无聊的议论无关痛痒,已经无法影响她的情绪。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因为几句闲言碎语就偷偷躲在被窝里掉泪,或者被错误婚姻、被懦弱自我束缚至死的钟念。父母尚在、云英未嫁时,她鼓起勇气坦诚了对名义上哥哥唐北辰的情感,在父母弥留之际,由他们做主嫁给了他。她本以为会是重生后一场得偿所愿的美满,却不料,登记结婚后,他便因工作远赴外省,一去四年,音讯全无。


    这四年,她独自照顾怀孕的自己,独自生产,独自抚养女儿煕煕。最难的时候,抱着发烧哭闹的孩子在黑夜里无助地徘徊;口袋里只剩下几毛钱,算计着怎么撑到发工资;被势利的亲戚冷嘲热讽,被厂里长舌的工友指指点点……所有这些,那个本该是她丈夫的男人,在哪里?


    失望吗?有的。怨恨吗?或许也曾有过。但重生一世,她看得更透。对唐北辰,那点因缺失和等待而产生的怨,早已被更强大的理智与清醒覆盖。无爱,便也无恨。他不回来,正好。她的人生,该彻底翻篇了。


    她现在的目标清晰得如同刀刻:离婚,带着女儿煕煕,彻底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她可以自己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通往广阔天地的路。如今的隐忍,不过是在积蓄力量,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如同蛰伏的兽。


    她今天来上班前,特意绕道去了一趟街道办。不是去打听那虚无缥缈的“抚恤”,而是去领一份表格——一份解除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的申请表。薄薄一张纸,带着街道办公章特有的红色印油味,此刻正对折得整整齐齐,躺在她工装上衣内侧的口袋里,紧贴着胸口微微起伏的曲线。纸张带着她的体温,也像一块万载寒冰,时刻提醒着她前世的荒唐与血淋淋的终结。


    这,就是她等待的时机之一。她已经签好字,本打算下班后,找个时间正式递交。没想到,时机以一种如此戏剧化的方式,骤然提前。


    车间主任陪着几个人走了进来。为首的主任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容,侧着身子,引着一位年轻男子。


    那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身姿挺拔如松,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熨烫平整的深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他面容俊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周身透着一种与这破旧车间格格不入的清贵与沉稳。那不是长期伏案工作或被生活磋磨能有的气质,更像是一种居于上位、掌控局面的从容,以及一种属于学者的严谨冷峻。


    “同志们,手头的事先放一放!都快下班了,精神点!”车间主任扯着嗓子,难掩激动,“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省城来的材料学专家,唐北辰唐教授!专门来咱们厂考察指导新型工作服面料的试点工作,大家欢迎!”


    一阵不算热烈但充满好奇的掌声响起。省城来的专家?这么年轻?还长得这么俊?女工们的目光大多黏在了唐北辰身上,交头接耳声更响了。


    钟念在听到“唐北辰”三个字时,拈着针的手指几不可查地一顿。那根细小的银针,险些刺破她的指腹。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穿越嘈杂的人群,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精准地落在了那个被簇拥着的、光芒夺目的男人身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钟念眼中的世界迅速褪色,只剩下那张深刻在记忆深处、却又因四年时光而蒙上尘埃的脸。四年,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多少风霜的痕迹,反而褪去了记忆中属于“哥哥”的那份温和,沉淀出更加内敛、锐利、令人不敢逼视的气势。


    可这一切,与她何干?


    她眼中的温度,在百分之一秒内降至冰点,甚至比车间角落里未化的冻霜更冷。那是一种历经生死、看透虚妄后的彻底沉寂,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委屈,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一丝涟漪,只有一片荒芜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她放下手中的针线和那件几乎完成的衬衫,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只是暂停一件寻常的工作。然后在全车间人惊愕、疑惑、看好戏的注视下,站起身,径直朝着那个被众人环绕的中心走去。


    她的步伐很稳,一步一步,踩在布满线头和灰尘的水泥地上,却仿佛踏在每个人的心尖上。所过之处,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人群下意识地为她分开一条通路。


    车间主任老赵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嘴角抽搐着,似乎想开口阻拦,却被钟念那冷冽的气场慑住,一时失语。工友王婶张大了嘴,手里的顶针“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到了角落都忘了捡。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明白这个一向安静得像个影子似的“小寡妇”,想干什么?她认识唐专家?


    唐北辰看着向他走来的女子。他的记忆里,钟念还是那个会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叫他“北辰哥”,眼神清澈带着全然的信任与依赖的小姑娘,是养父母临终托付给他、需要他小心呵护的“妹妹”。可眼前的女人,清冷,疏离,坚韧,像一枚被极地冰雪层层包裹的琉璃,美丽得惊心动魄,却碰一下都觉得刺骨锥心。她这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用这样陌生的、冰冷的眼神看他?他不是她的哥哥吗?他们之间……


    钟念在唐北辰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看清他深褐色瞳孔中一闪而过的错愕、茫然,以及那份因记忆混乱而产生的剧烈冲击。


    她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丝毫犹豫,从工装上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了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甚至边缘有些发毛的纸。


    她抬起手,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精准地,将那张纸拍在了他中山装左胸的口袋上方,正好覆盖住那颗严谨扣好的纽扣。


    动作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斩钉截铁的决绝。


    “唐北辰,”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在因过度震惊而寂静的车间里激起清晰无比的回响,每个字都冷硬如铁,砸在地上仿佛能冒出寒气,“签字。”


    她顿了顿,迎着他骤然紧缩的瞳孔,补充道,语气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早已尘埃落定的事实:


    “签好后拿给我,我们一起去办。”


    车间里落针可闻。只剩下老旧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徒劳地试图丈量这凝固的时间。


    那张拍在他胸口的纸,抬头几个清晰的大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进了每一个视力足够好的人眼里——《离婚申请书》。


    “嘶——”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冷气。


    “哎哟喂!钟念同志!你、你这是干什么!胡闹!简直是胡闹!”车间主任老赵第一个反应过来,额角瞬间冒出冷汗,急忙上前,想去拿那张纸,又觉得当着唐北辰的面去动他胸口的东西极为不妥,手僵在半空,进退维谷,“唐专家刚回来,这、这肯定是有什么天大的误会!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嘛!怎么能……”


    唐北辰垂眸,看着胸口那张单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纸。纸张粗糙的触感隔着挺括的布料,清晰地传递到皮肤上。他又抬眼看向钟念。她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仿佛在说:这就是我们之间,唯一且最终需要厘清的关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却尖锐无比的刺痛,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比如“念念,你怎么了?”或者“我是北辰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脑海里混乱不堪,养父母慈祥的面容、车祸的碎片、一个温柔呼唤“北辰”的女声、还有眼前这张冰冷决绝的脸……交织碰撞,一片空白。只有心脏的位置,被那张轻飘飘的纸硌得,生疼。


    她……妹妹,跟他结过婚?现在要离婚?为什么?这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般再次响起,汇成一片嗡嗡的噪音。


    “离婚?他俩是夫妻?”


    “天啊!钟念的丈夫不是死了吗?怎么变成省城专家了?”


    “这唱的哪一出啊?四年不露面,一回来就离婚?”


    “我看是钟念攀上高枝,嫌弃原来的丈夫了吧?”


    “不可能吧,你看她那样子,像是攀高枝的吗?倒像是……”


    钟念仿佛彻底隔绝了所有外界的声音。她说完该说的话,完成该做的动作,便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多看唐北辰一眼,也没有理会脸色煞白、手足无措的车间主任,径直转身,朝着车间大门走去。


    下班铃声恰在此时尖锐地、迫不及待地响起,“叮铃铃——”,试图打破这凝滞得令人窒息的一幕。


    她步履从容,再次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就像摩西分开了红海。夕阳的金辉从大门外汹涌地涌进来,勾勒出她纤细却挺直如竹的背影,仿佛为她披上了一身凛然不可侵犯的冷光。


    她还得赶去合作商店,给今天过生日的女儿煕煕买那个她念叨了好几天的小布娃娃。


    至于身后那一片压抑后的哗然,那个拿着离婚申请书、面色复杂怔在原地的男人,以及即将因他的归来而掀起的滔天巨浪……都与她无关了。


    她的战场,不在这里。


    新的生命,从这一刻,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