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诗的沉默
作品:《你是我心内的一首诗》 高二开学第一天,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以及一种无形的、重新洗牌后的躁动与试探。
我站在新教室——高二(一)班的门口,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迅速锁定了那个早已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的位置。
靠窗那一组的倒数第三排。顾诗已经坐在那里了,正和她的新同桌——一个看起来文静乖巧的女生低声交谈着。
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她侧脸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发丝边缘泛着浅浅的金色光晕。
就是那里。她的斜后方,靠过道的那个位置。无人占据。
完美。
一个既能清晰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又不会因为过于靠近而显得刻意,甚至能在她偶尔回头或侧身时,自然地进入她视野余光的距离。像潜伏的猎手,为自己选定的最佳观测点。
我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暗流,迈步走了过去。脚步声在略显嘈杂的教室里并不明显,但我却觉得每一步都踏在自己轰鸣的心跳上。
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尽可能地自然,仿佛这只是无数空位中一个随机的选择。
木质椅面和桌面传来冰凉的触感。我将空荡荡的书包塞进桌肚,指尖有些不易察觉的僵硬。
前方,不到一米的距离,就是她。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像是洗衣液混合了阳光的味道,很干净,很好闻。能听到她和同桌偶尔的轻语,声音软糯,像羽毛轻轻搔刮着我的耳膜。
此刻我真的和她坐在了同一个教室里,呼吸着相同的空气,占据了一个可以理所当然注视她的位置。
内心那头常年蛰伏的野兽,似乎因为这过近的距离而躁动不安,又因为这如愿以偿而发出餍足的低吼。
一种混合着巨大满足感和更深重恐慌的情绪,在我胸腔里剧烈地冲撞着。满足于这唾手可得的靠近,恐慌于这靠近背后,我那无法见光的心思和注定徒劳的结局。
我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她背影上撕开,投向窗外。
天空是那种初秋特有的、高远而清澈的蓝。但我的所有感官,却像不受控制的触手,牢牢地黏着在前方那个身影上。
她似乎对新环境有些好奇,微微转动脖颈打量着教室。我立刻收回目光,假装整理本不存在的书本,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生怕与她的视线有一丝一毫的交汇。
班主任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声音洪亮地讲着新学期的规矩、高二的重要性。
这些话从左耳进,右耳出,无法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任何痕迹。我的全部心神,都用来维持表面的平静,以及贪婪地、隐秘地汲取着关于她的的一切信息。
她听课很专注,背脊挺得笔直。她记笔记时,头会微微偏向左边。她思考时,会用笔尾轻轻点着下巴,频率和我之前观察到的分毫不差。她偶尔会和同桌交换一个眼神,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那笑意,像细小的针尖,刺破我勉强维持的平静。是对新同桌的友好?还是……因为和那个“他”同班,而由内散发出的喜悦?
嫉妒的毒液无声无息地分泌出来。那个未知的“他”,在这个教室里哪个角落?是否正和我一样注视着她?他们之间,是否已经有过了默契的眼神交流?
这个念头让我坐立难安,仿佛身下的椅子突然长出了钉子。我不得不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借助那片看似无垠的蓝天,来平息内心翻江倒海的黑暗情绪。
不能这样。陈墨。你费尽心机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自我折磨的。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班主任的讲话上,但收效甚微。
一上午的课程,就在这种极致的专注和极致的恍惚中度过。我像个分裂的人,一半在光明处扮演着冷漠寡言的新同学,一半在阴影里进行着永无止境的、关于她的颅内风暴。
课间休息时,我大多留在座位上,要么低头假装看书,要么望着窗外发呆。尽量避免与任何人有不必要的接触,尤其是她。
我害怕自己拙劣的演技会被看穿,害怕那双清澈的眼睛会洞察我心底所有不堪的念头。
然而,我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渴望一点点的……交流?
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句简单的对话。
这种渴望,与我根深蒂固的孤僻和恐惧激烈交战着,让我每一次看到她似乎要转向这边时,都紧张得手心冒汗,肌肉绷紧。
下午第一节是物理课。
新的物理老师是个风趣的中年男人,讲课深入浅出。
我强迫自己认真听讲,这对我来说并不难。直到他布置了一道颇有难度的思考题,要求大家现场讨论。
教室里瞬间响起了一片嗡嗡的讨论声。我看到顾诗和她的同桌凑在一起,低声讨论着,眉头微微蹙起,似乎遇到了困难。
我的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这是一个机会吗?一个……可以自然地说上话的机会?
我死死地盯着书本上的那道题,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我该如何介入?直接转身参与她们的讨论?太突兀了。假装不经意地提出自己的解法?太过刻意。
就在我内心天人交战之际,我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我僵硬地抬起头。
是顾诗。她转过身,手里拿着物理书和草稿纸,脸上带着一丝犹豫和试探,还有一点点……不好意思?
“陈墨同学,”她的声音轻轻地响起,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死寂的心湖,“这道题……你有什么思路吗?我们有点没头绪。”
嗡——
大脑一片空白。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背景噪音瞬间褪去,只剩下她清软的声音在我耳边无限放大,还有她那双带着求知和些许恳求望着我的眼睛。
她主动跟我说话了。不是简单的招呼,而是……请教问题。
巨大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狂喜,如同岩浆般轰然爆发,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防备。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哪怕只是说一句“我看看”?
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干涩得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舌头发硬,根本不听使唤。
“我……那个……这里……受力……”几个破碎的、毫无意义的词语,结结巴巴地从我嘴里挤了出来,声音低沉而沙哑,还带着明显的颤抖。
我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慌乱地落在她摊开的草稿纸上,那里有她娟秀的字迹画出的潦草图示。
愚蠢!笨拙!可笑!
我在心里疯狂地咒骂着自己。陈墨,你真是个废物!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一定红得可怕,连脖颈都烧了起来。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顾诗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她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语气依旧温和:“哦哦,好的,那我们再想想。谢谢啊。”
说完,她便转回了身。
她转身的那一刹那,我像虚脱一般,猛地靠向椅背,掌心一片冰凉的湿濡。巨大的懊恼和羞耻感如同冰水,兜头浇灭了我刚才的狂喜,只剩下无尽的自我厌弃。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明明可以清晰地、有条理地讲出这道题的三种解法。我明明拥有她所需要的知识。
可我却像个小丑一样,在她面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组织不起来。
她一定会觉得我更古怪了吧?甚至……会觉得我很无能?
这个认知让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胃部一阵抽搐。
接下来的半节课,我完全不知道老师讲了什么。整个人沉浸在一种极致的懊丧和挫败感中。
我反复回味着刚才那短短几秒钟的对话,每一个细节都像慢镜头回放,清晰地展示着我的笨拙和狼狈。
她会不会后悔问我?会不会觉得打扰了我?会不会……以后再也不愿意跟我说话了?
各种糟糕的可能性在我脑海里盘旋,让我的心不断下沉。
放学铃声响起,我几乎是逃离般地收拾好书包,第一个冲出了教室。我需要空间,需要冷静,需要舔舐这因自己无能而造成的伤口。
回到那间熟悉的、空旷的公寓,我扔下书包,径直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出。我双手撑在洗手池边缘,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苍白、眼神阴郁的自己。
看吧,陈墨。这就是你。一个连正常交流都做不到的怪物。早就确诊了不是吗?你还奢望什么?靠近她?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是……可是她主动跟我说话了。
这个事实,又像黑暗中唯一的一点星火,微弱,却顽固地闪烁着,不肯熄灭。
她为什么会问我?是因为那本笔记吗?她是不是……开始觉得我的物理还不错?
或许……我还有机会?哪怕只是作为一个“有用的”同学?
这个念头,带着卑微的希冀,悄然滋生。
我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脸,缺乏表情,线条冷硬。尤其是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常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连我自己都觉得难以接近。
她呢?她会不会也这么觉得?
如果……如果我看起来不那么冷漠,是不是……她会更愿意跟我说话?
这个想法如同野火,瞬间点燃了我沉寂的内心。
我对着镜子,尝试调动面部肌肉。嘴角,向上扬起。眼睛,稍微弯一点。
镜子里出现了一个极其古怪、僵硬、甚至带着几分诡异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猛地收住,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和羞耻感再次袭来。
连自然地笑,我都不会。
但这一次,懊恼之中,却夹杂了一丝不甘。
不会,可以学。
像解一道复杂的物理题一样,拆解步骤,反复练习。
于是,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我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浴室镜子前,开始了一场荒诞而认真的“练习”。
嘴角上扬的弧度,眼神配合的柔和度,面部肌肉的协调……我像一个最笨拙的学徒,对着唯一的教具——镜子,进行着漫长而艰辛的模仿。
一次又一次。失败。调整。再尝试。
肌肉因为不习惯而酸涩,心里充满了自我嘲讽和荒谬感。但我没有停下。
脑海中浮现出她阳光般温暖的笑容。那是我渴望靠近,却永远无法企及的光亮。
如果我无法变成光,那么,至少……试着不要那么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吧。哪怕只是为了,能让她在问我问题时,感觉稍微自在一点点。
不知练习了多久,直到嘴角发僵,我才终于停了下来。镜子里的人,似乎依旧没什么“笑容”,但眼神里的局促和戾气,好像……真的消散了一点点?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
第二天课间,我去走廊尽头的开水间打水。回来时,在教室门口碰到了林襄。她是来找顾诗的,两人站在走廊边说边笑。
看到我,林襄眼睛一亮,蹦跳着过来:“哥!”
我嗯了一声,准备绕开她。
她却堵在我面前,上下打量着我,脸上露出一种惊奇又促狭的表情:“咦?哥,我发现你最近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林襄歪着头,像只好奇的小猫,“就是感觉……没以前那么冻人了?好像……平和了一点?”她凑近一点,带着戏谑的笑意,“是不是和我们诗诗一个班心情很好呀?”
若是以前,我定然会立刻冷下脸,用最锋利的言语打断她的臆测,甚至可能直接转身离开。虽然她只是随口一说。
但这一次,听到她的话,尤其是那个亲昵的“诗诗”,我心里竟然没有升起往常那样的烦躁和抗拒。反而……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默认?
我没有否认。
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瞎说什么。”
然后,便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没有反驳。没有冷嘲热讽。
这几乎等于默认的态度,显然让林襄愣住了。她在我身后,难以置信地“哇”了一声,随即传来她压低声音跟顾诗兴奋的嘀咕:“你看你看!我哥他居然没否认!他绝对开窍了!我就猜到他想和你一个班的。”
我背对着她们,脚步未停,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林襄那句“开窍了”。
开窍?
我垂下眼眸,看着自己摊开在桌面上的手掌。掌心纹路错综复杂,就像我此刻混乱的心绪。
我只是……在笨拙地,尝试着,向着有她的方向,挪动一点点。
哪怕姿态丑陋,哪怕前路渺茫。
坐在座位上,我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斜前方的那个身影。她和林襄已经结束了交谈,正低头看着书,嘴角似乎还带着刚才未散尽的笑意。
阳光正好,落在她的发梢和书页上。
我的心,在一片冰冷的荒芜和灼热的煎熬中,竟也奇异般地,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暖意。
虽然我知道,这暖意,可能转瞬即逝。
但至少此刻,它真实地存在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