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打断的”
作品:《折戟沉沙》 应天历6521年,钟灵峰。
在他还没明白什么的时候,像忽然之间,他奋斗八百年的事业即刻间烟消云散了。
兵临城下,理所应当,他有理由对背叛者们怒目而视,对仇视者们拔刀相向,可眼下,他是真没心神拔剑了。
破破烂烂的木质大殿内,一名身着玄色劲装的男人坐在木座上,面色苍白,手紧握扶手,青筋暴起,表情却纹丝不变,毫不露怯,眼神像淬过火的刀锋,审视来人。
在男人对面站着几十号人,剩下的人在门外将大殿里三圈外三圈围得水泄不通。毕竟这里说是大殿,其实撑死也就够几十号人站,与真正能站几百号人规格的大殿比起来,小巫见大巫。墨沉檀在要花钱的东西上,向来是能省则省,抠门到家。
墨沉檀环顾一圈,神经刺痛。昔日的好友、徒弟和下属双双背叛他,把他卖了。
亏他如此相信他们,将他们视作亲兄弟,在敌人知晓他一切行动的时候,他也没有往内奸这个方向想,直到这一刻,他才不得不承认,他身后空无一人。
四周如狼见血般幽亮的眼睛似透过他的皮肉刺他的要害,只差他们现主子的一声令下,他们便可冲上来茹毛饮血。这一刻,他意识到,在他们眼里,自己已然死去,徒劳地挣扎只是动物死前无所谓的动弹。
恍惚间,墨沉檀想到六百年前那人在得知他志向时,就曾断言,他因人成事,无识人之才,决不会成功。
如今果真灵验了。
奋不顾身半辈子,就换来那么一个众叛亲离的结果,要是被他知道了,一定会骂自己活该吧。想到那个人,墨沉檀轻笑一声。周围人见墨沉檀笑了,表情却没有刚才那么轻松,反而如临大敌。虽然墨沉檀被他们下了毒,使不出灵力,但不妨碍他们担心墨沉檀还有后招。
墨沉檀想,他识人不清,认了。
“墨长天,不要白费力气了,如果你尝试运功,毒会吃得更深,届时灵力倒灌经脉,痛不欲生,还不如少些苦楚,乖乖束手就擒,认识那么多年,我可以求大人们留你全尸,不枉我们兄弟一场。”叶律崖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像极了平日。若不是此情此景此内容,还真像一个为兄弟好的哥们。
墨沉檀那个乖巧的徒弟印苦艾在一旁点头,应和道:“师徒一场,徒儿也不愿见师傅受苦。”
听见两个人的狗屁,墨沉檀怒火中烧,心道:坑了我,还在这里扯什么受不受苦、全不全尸,我落到这步田地不是你们害的吗?这时候在这里和我装蒜,像开多大的天恩一般,实则连处置我的资格都没有,居然有脸在我面前忆往昔情分。
一秒没迟疑,墨沉檀先是嗤笑一声,后面不改色,语速不疾不徐,出言嘲讽道:“狗吠时常有,今朝叫更狂。”
听见墨沉檀把他们比作狗,方才假模假样的两个人率先憋不住了。
“你找死!”两人异口同声,咆哮如雷,面色狰狞。没想到这个时候,墨沉檀还敢出言嘲讽,想象中的跪地求饶没有,竟然如今还神气的坐在位置上嘲讽,可笑至极,今时不同往日,还以为自己是他的好友/师傅吗?低贱的阶下囚罢了。两张清秀的脸完全扭曲,满脑子在想将墨沉檀抽筋拔骨。
……墨沉檀看着两个目眦欲裂的家伙,只觉好笑,转念一想,又开心不起来,本来脑子真的是被浆糊糊了,自己看人的眼光真那么差吗?为何事到如今才看清。早知今日,他就不救这几个东西了,如若他不救,这几个废物理应早早下阎王殿投畜生道了。呵,恩将仇报之徒真该碎尸万段。如果不是眼下自己穷弩之末,回天乏术,他势必要这几个畜生陪自己一起死。
心思百转千回,又转回那人身上,那唯一挂念的人。等那人得知自己死讯,真不知会做何表情,一想到那人,他就心如刀割,明明早就为了自己的志向选择与那人背道而驰,现如今,他又作什么情深似海。本来就浑身刺痛,筋脉如刀切般疼痛,想到他,墨沉檀心脏酸胀,不禁想哭,屈家有拘魂散魄的手段,自己连六道轮回都入不了,更别提当野鬼陪在他身边了……
叶律崖忍不下这口气,握紧拳头,咬牙切齿讥讽道:“呵,你不会还以为你是什么浩然宗宗主吧?墨长天,老老实实认清自己现在的新身份吧,丧家之犬。”
墨沉檀死也不会让叶律崖舒坦,嘴上功夫罢了,他也会。
冷哼一声,顾不得疼痛,嘲讽道:“倒也是真关心我,自己的新身份还没有算清楚,已经为我算清了,也是多谢叶兄,只可惜,叶兄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叶兄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你不知你的新身份,而我却是清楚得很——五大家新晋看门犬叶朗逸嘛。狗仗人势啊,叶兄,既觉得做人不如做犬,何不去投畜生道,而是于人世以人形做犬事?做一条吃里扒外、背信弃义的畜生。”
“你……”
叶律崖刚想回话,印苦艾便气急,匆匆打断了他。
“尊称你一句师傅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墨青冥,我们现如今已经弃暗投明,早些年被你骗住了,和你一起做了糊涂事。这几年才明白,乌、周、齐、屈、柏五家的道才是正道,你这邪魔外道死不足惜,我真后悔没有早早认清你的真面目,给你干了那么多件伤天害理之事!今日我必要斩你首级,以示我心!”
“哦,也就是说你们几年前就和五大家勾搭在一起了。小人得志,你有何脸面说后悔,若说后悔,理应是我更应该后悔,当了东郭,救了几条白眼狼。你说我让你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我真不知,原来在你眼里让你去捅烂买卖人口的贩子窝点、捣毁以人试药的医馆、破坏捉人养鬼的村子……原来是伤天害理的事啊。”
印苦艾被怼的面红耳赤,想插嘴也找不到插入的地方,等墨沉檀话音刚落,他正想骂回,身旁的颜白鹭拍了拍他的肩,印苦艾止住了嘴。
带着一股忧郁气质的白衣男子边摇扇子边悲戚说道:“墨兄死到临头,不抓紧时间留遗言吗?说不定,我还能为墨兄完成遗愿。”
素日只觉颜白鹭说话有文采,现在听来真的矫柔造作刺耳得很,“说与你们听也无用,毕竟你们的死期不远了。”
“墨兄如今也就嘴厉害了。”颜白鹭一晃三摇手中花草纹折扇,语气慵懒,丝毫不把墨沉檀的话放心上。
将死之人,何足惧也。相识五百多年,他深谙墨沉檀的性格,牙尖嘴利。今日围捕倒是让他眼前一亮,座上之人,目无颓色,沉稳从容,对于他们的背叛,眼底连一丝愤怒都不可见,若不是他们知道,墨沉檀之前被他们骗得团团转,甚至无知无觉地喝下他们备好的毒水,他都要怀疑,墨沉檀早就知道了他们三人的背叛。
墨沉檀不能怪他们,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自己不给自己留后路,怎么怪得了他们。
说来,他除了墨沉檀,还没有见过这样一等一的蠢货,一点不设防。无防人之心,能活到这个岁数真是命大,然而好运要终结了。
颜白鹭眼中划过畅快,他喜欢天之骄子折翼,尤其是墨沉檀这等蠢货还是名副其实的天纵奇才。
五大家族派来的五人看够了这一场狗咬狗的好戏,属周家的中年男人刻意拖着语调,“上。”
与声音同时,就这一霎,一道冷光从天而降,劈开殿顶,如昆仑风雪,凌厉至极,压得人无喘息之机。来者修为极高,浩如烟海的威压逼得屋内几十号人连同屋外头的几百号人齐齐扛不住跪地呕血。剑意纵横,劈天斩日,尘埃袭眼,这几乎就在瞬息之间,不过几秒木屑下沉,座上已无人。外面守卫好不容易爬起来,抬头往殿内一瞧,大惊失色,哑声许久。殿内尸山血海,无一人幸存,统统一剑毙命。
半响才有人回过神来,嘶声力竭喊道:“快回报家主!”
在外围的中跟着颜白鹭、印苦艾和叶律崖叛变墨沉檀的人惶惶不安,如今这三个做主的死了,他们这些人又该怎么办。
叛变者们受着五大家族家役的仇视,气氛顿时剑拔弩张,那与五大家族衣饰格格不入的绀色衣服显得醒目,在惴惴不安中,接到玉牌消息的青年,抬眼冷声道:“杀!”
杀谁自然不言而喻,墨沉檀已经被救走了,眼下多余的人就是曾经跟着墨沉檀的人,既然墨沉檀杀了他们的人,他们也要杀了他的人,出这一口恶气。
话音刚落,众人拔剑而出,率身而上。不过几时,绀色尽数倒下,徒留血痕,腥风阵阵。
在亮光闪现的下一瞬,墨沉檀先是嗅到了身前传来的一股冷香,再是感受到面前强劲带风的掌力,后就是结结实实的两巴掌。左右开弓,连身影都没有瞧见,墨沉檀便没了意识。
当晚,五大家族发布悬赏令,墨沉檀这个名字响彻夜阆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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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恢复视野时,光线刺眼,墨沉檀**裸上身,经脉中的毒素被施针引出。
明明其他位置不痛,脸却连痒带痛,墨沉檀没敢摸,怕自己毁容了。腿使不上力气。
怎么回事?墨沉檀失去了失去意识前的记忆,有点摸不着头脑。
不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墨沉檀心中暗自窃喜,他就知道,他人缘没那么差。
会是谁救了他呢?一时半会,真想不到。
房内的陈设陌生,低调奢侈。香炉缓缓升烟,暗香浮动,墨沉檀细细闻,只嗅出了价值连城的帝泠气味,其余实在是不认识,然而想也知道,其它香料亦不输帝泠之价。
千年水沉木制桌椅,万年聚灵石作榻。水沉木百年易见,千年难寻,若材料不够好,水沉木过百年,便会慢慢受流水侵蚀,化作朽木,分解水底。聚灵石他也只见过千年份的,更遑论这万年极品。榻上铺垫层层绫罗绸缎,墨沉檀细细辨认了一阵,大惊失色,认出是有价无市的鲛绡,他只在书上见过。就连半掩房门的珠帘,也是映日珠……墨沉檀被屋主人的豪气震住了,一时间头晕眼花,他有认识如此财大气粗的人吗?若有,他怎会毫无印象。墨沉檀如土包子进城惶恐不安,如坐针毡,不敢再东张西望,乖巧闭眼躺着。
“沙沙——”珠帘拨动。墨沉檀歪头看去,刚想开口道谢,定睛一看,却像扼住咽喉,发不出声。
来人气质冷傲出尘,眉眼含霜,丰神俊朗,上挑的丹凤眼下一颗泪痣,玉簪银冠,身披绮罗珠履,腰佩青金龙玉,垂玄色流苏。墨绿绣纹锦衣,披深红披帛,那披帛上绣着密密亮色的暗纹,随动作而若隐若现。一手拂尘一手持瓷碗。墨沉檀心惊胆战,一时却又移不开眼。
回过神时,人已经站到榻侧,把药放在桌子上,正冷冷盯着他,一言不发。墨沉檀想打声哈哈,结果扯到了脸上的伤口,一下子没忍住,表情痛苦,继而装作若无其事又明显夹杂着不安:“圆圆,好久不见啊……”
话音未落,陡然“啪——”的一声,眼前人不由分说,给了他一响亮的耳光。没敢捂脸,墨沉檀含泪撇见乌孤影俊美的脸上毫无笑意,眼底阴骘
墨沉檀咽了咽口水,他能不清楚自己这巴掌怎么来的吗?他可太清楚了。
舌头顶了一下后槽牙,迅速谄媚巴结道:“圆圆手疼不疼啊?”
乌孤影没回答,俯身收针。墨沉檀目不转睛盯着专注收针的乌孤影,心中的惴惴不安被乌孤影的体香冲散了。
把针灸全部收回到针灸包里后,乌孤影这才出声。
“腿能动吗?”
墨沉檀心中一暖,他就知道,圆圆只是刀子嘴豆腐心,心里还是关心他的。
试探着动了动腿,发现腿脚不听自己使唤。
“动不了。”墨沉檀一双桃花眼可怜兮兮地望着乌孤影,企图博取同情。
殊不知罪魁祸首就在眼前。
“是吗?”乌孤影眸中染上了真情实意的笑意,笼罩在这张脸上六百年的风雪终于稍见阳春,“那就对了。”
“啊?对了?”墨沉檀听见回答,细品到一丝不对,但脑子还没有转过来,就听见乌孤影慢条斯理道:“我打断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