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要成亲了”
作品:《折戟沉沙》 “……”墨沉檀一怔,迟疑片刻,弱声问:“圆圆你是在开玩笑吗?”
圆圆这个小名,现世只有墨沉檀知道。分别八百年,他仍然认为他们是世间最亲近的人。
乌孤影没应,毫不留情拖起他的上身,让墨沉檀倚靠床头,转身端药,那药汤离墨沉檀十公分,苦涩的气味冲天,刚刚被扇那一巴掌尚未觉得眼冒金星,此刻墨沉檀被熏得头昏脑涨,屏息静气。
注视着愈靠愈近的浑浊药汤,墨沉檀想跑,可惜腿断了,逃不掉,全身上下写满抗拒,墨沉檀闭上眼、双手死死捂住嘴以示反抗,愤愤然道:“我要丹药!我不喝药!”
不难猜到这是乌孤影故意而为,以前是条件不好,只能喝药汤,可现在不是啊。明明他知道自己从小最讨厌喝药汤。
墨沉檀心下委屈,离开的这些年,他吃过的苦头不计其数,可在乌孤影面前,他半点苦头都不想吃。
“墨沉檀。”
完蛋了,连字都不称了。第一次听见乌孤影直呼自己其名,墨沉檀吓得心惊肉跳,差点喘不上气,泪水夺眶而出,连忙睁眼瞟一眼乌孤影,把捂嘴的手放了下了。
乌孤影盯着墨沉檀盛满眼泪的眸子,脸色微变,眸若寒星,眉头轻蹙,看样子又手痒了,若不是左手拿拂尘,右手端药,他早抬手扇去。
骨节分明的手递过药汤,示意躺在榻上的病患自己喝药。他只打断了墨沉檀的腿,可没动他的手。
墨沉檀用视死如归的眼神,几口灌入要命的汤药。
苦……苦得像苦瓜碾后取汁用于炖煮黄连,若不是知晓乌孤影那么无聊,他都得怀疑乌孤影故意往里面放了极苦的药材。忍住呕吐的**,苦着脸,墨沉檀摇起尾巴,把空着的碗递给乌孤影,等乌孤影喂他以往喝药都有的甜枣。
不过他没等到甜枣,倒是等到了乌孤影放下碗后的巴掌。
“啪——”
这下墨沉檀坐不住了,腿用不了力,像蛆虫一样用腰发力蛄蛹过去,想扯乌孤影衣袖,拂尘破风抽开他的手。
再美的脸,如今脸颊肿起,左右脸还印着清晰完整的红掌痕,眼睛的眼泪不值钱的流个不停,谁来了也会忍俊不禁,继而心软,可惜,墨沉檀眼前只有一个铁石心肠的乌孤影。
“圆圆你生气可以打我、骂我,别不理我好不好?”
“理你?”
墨沉檀忙不更迭点头。
“我要成亲了。”
墨沉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声音不大不小,差点震聋墨沉檀耳朵,有些耳鸣,没再看乌孤影眼睛,泪水汹涌,垂头小心翼翼又不可置信地问了一遍内容。
乌孤影没有不耐烦,重复了一遍。因为垂头,于是乎墨沉檀没有看见乌孤影紧盯他的眼睛,观察他的反应。
墨沉檀心如刀绞,亦如折骨抽筋,痛不欲生。不嫌那药汤苦了,心中苦涩胜药百倍。
曾经就该想到这个结果的。两人分别六百年,乌孤影愿意救他,已经是为了那一百年的情份奋不顾身了,他凭什么让乌孤影一直等着他。原先他想,如果他的事情办完,乌孤影还没有道侣,他便死缠烂打追求乌孤影。可眼下,不仅自己经营八百年的宏图伟业毁了,心悦了八百多年的心上人也要成亲了,真是祸不单行。
平生第一次生出一个念头:要是当时没有选择去完成自己的理想,现在和乌孤影成亲的会不会是他?
继而将这个念头挥散。
……不,选了就不后悔。
就算墨沉檀活了九百年,一事无成。
墨沉檀只得尽量摆出一副真诚的表情,强撑着祝福乌孤影。笑得艰难,脸本来肿,表情难做,墨沉檀硬是扯着嘴笑出了一个扭曲的弧度,任谁看都知道不是真心的。
“哈哈……恭喜……”话才开头,墨沉檀大脑刺痛,一下没有挺住,脖子一歪,瘫软昏了过去。
稀里糊涂梦回八百年前。
*
碎云稀星,无风暗夜。烛影摇红,晦明婆娑。
应天历5697年夜。
乌孤影时年十七,朱红发带束发,发带尾垂至半腰,着素白袍,垂眸缝衣。
墨沉檀时年十四,疾步闯门。
“圆圆!”少年脸色红润,气喘吁吁,进门后见乌孤影为他缝衣,又惊觉自己没有敲门,懊恼不已,但只得先讲重要的事。
“我听他们说你要去常雒秘境……”
“谁同你说的?”乌孤影放下手中针线,招了招手,示意墨沉檀坐近。
还未长开的艳丽少年搬张椅子坐去乌孤影身旁。以墨沉檀的天赋,这个年纪早学御剑飞行了,不过他恐高,从不使御剑之术。偷听到别人说乌孤影要去九死一生的常雒秘境,墨沉檀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地,额间的汗水打湿脸庞,乌孤影见此叹了口气,掏出袖口的手帕,细细擦去墨沉檀脸上的汗珠。
墨沉檀盯着乌孤影雪白的脸,清澈见底的眼睛里灯火摇曳,只见乌孤影一人。年岁仍小,在乌孤影的羽翼下,他还不知,贫穷的人,最缺乏的往往就是选择。
那时他忧心忡忡,满心不情愿乌孤影去,却不懂,这不是乌孤影能选的。
“我偷听到的。能不能不去啊?圆圆,我听说很危险,我不想圆圆你涉险。”
“大长老欲冲击渡劫巅峰,然寿元将近,家族特命我们去常雒秘境寻续命法宝。绵绵,乖乖在家,等我回来。”
谁都知道,与天争时,不自量力。可大长老还不想死啊,活了几万年,从瀚海历活到应天历,油尽灯枯,纵使如此,他也还想活。停在渡劫后期已一万余年,冲击渡劫巅峰早就无望。权衡利弊之下,乌家还是打算赌一把。一来,家族供了他几万年,倾斜了那么多资源,不舍得他死。二来,如果他死,乌家与还拥有十位渡劫期的四家比起来就少了话语权。
族内商讨一番,决定派几个年轻、有天赋旁系的小辈去常雒秘境试试水。年轻,意味着家族投入的资源还不算多,死了也不可惜。有天赋,但总归有更有天赋的。旁系是自己家人,比外人放心,再说旁系的血更不可惜。
老的逼小的去死,小的又有什么办法呢。修真界像一潭死水,老的永远不允许小的冲到他前头,只要自己舒坦,把后代当柴火烧,也不足为惜。
谁都知道,这是一份要命的差事。晦气得很。各个旁支推荐也尽推不喜的小辈。
乌孤影便是这一个不讨喜的倒霉蛋。一个不识趣自己跑回来认祖归宗的私生子,还得罪过这位小心眼的父亲,被推上去也不足为奇。当然,还是有其它门路的,不想去的早千方百计找关系送礼了,可他一穷二白,唯一有的就是眼前这个宝贝。
细细给墨沉檀擦完脸后,乌孤影又给他捏了一个净身诀。
光影中,乌孤影摸了摸他的脸,感叹他的皮相是上天造得最用心的。墨沉檀完美的继承了母亲的艳、父亲的柔,可性子完全不像,跳脱的很。
心中有事,乌孤影目光有些许茫然,若他回不来了,族中人又如何待自己带来的这个遗孤。
暗自忖度片刻,应当是等墨沉檀及冠,马不停蹄找一名乌家庶女与墨沉檀结亲成契,让墨沉檀入赘乌家,改乌姓。毕竟墨沉檀根骨极佳,天赋卓绝,往前看两万年,十四岁到筑基八层也是骇人听闻。
对于非五族的外族人而言,能娶到乌家嫡系,真是一步登天,从此平步青云,然而想到自己一手带大的墨沉檀娶别人,乌孤影就如梗在喉。
墨沉檀不明所以,就着他的手,蹭着。
他不明白乌孤影复杂地眼神,只觉得他舍不得自己。
“我也舍不得圆圆。”
“我还听他们说,去了就回不来了。有什么办法能让你不用去吗?”
“我会回来。”乌孤影回神,锐利的眼眸带上柔情,恬静问:“绵绵不信哥哥的话了吗?”
见乌孤影无论如何也不松口,墨沉檀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那我也要去。”
“胡闹!”乌孤影罕见的生气,呵斥了一声。想把手放下,墨沉檀却拽着不撒手,把脸按在乌孤影的掌心之中。
“我没胡闹,我修为比圆圆高,我可以保护你。”墨沉檀目光灼灼,烧得乌孤影怕。
幼鸟振翅,巢穴愈小,应是水到成渠,搏击长空,然虎狼环顾,蛇虫绕身,墨沉檀胸无城府,这岂能让乌孤影不怕。
族中欲培养墨沉檀者众多,但亦不乏焚琴煮鹤之辈。
“……”墨沉檀闷声不说话,放下乌孤影的手,站起身,身子瘫倒到乌孤影身上,头埋在脖颈处,抱着乌孤影的腰肢。乌孤影顺手搂过他,摸摸头。
“如果我真没回来,你怕吗?”
话音刚落,乌孤影就知道答案了。墨沉檀缩在自己脖颈处强忍着哭,身体一抽一抽的。
乌孤影拍着墨沉檀肩膀哄道:“不哭不哭。”
自己死的话,也就眼前人会为自己哭一场了。
墨沉檀嗅着乌孤影身上独特的香味,心中煎熬万分,自己比谁都清楚乌孤影想活,又怎么会自愿报名常雒秘境——他是被逼的。墨沉檀平生第一次在修行以外的事上开窍。
他努力修行,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让乌孤影不再痛苦着被迫选择。可事到临头,自己帮不了他,乌孤影还是被逼着走不想走的路。还是为了一个行将旧木的老东西。
“我答应你,我会回来,你等我。”乌孤影感受到颈部的衣服湿透。又叹息了一声,给了怀中人一个空口承诺。
视野一转,乌孤影走的那天,倾盆大雨,风云变幻,有人道是沛雨甘霖,天恩浩荡,墨沉檀听着这吹嘘,心有不安,撑着灵力罩,透过滴滴流水,只觉更像行人泪。
穿带旁系淡金色劲装族袍的乌孤影,松姿鹤骨,不苟言笑,佩剑倚靠腰间,鹤立鸡群。
墨沉檀郁郁寡欢,眉头紧皱,两行清泪不止。乌孤影扭过头来,一眼看到人群里的他,二人隔雨对视许久,在一声“出发!”中才被打破。
众人御剑而行,墨沉檀用传音术喊了一声乌孤影,乌孤影回头,墨沉檀扔过去一个锦囊,锦囊内装着墨沉檀的空间戒指,里面装着墨沉檀这些年来的积攒和这几天的拼命攒贡献度兑来的丹药。
锦囊上歪七扭八地缝着“霜”这个字,走线不齐,针脚也十分难看。
乌孤影一手接过,用手一握就知道里面是何物,难得的笑了笑,隔着雨,没有用传音术,张嘴不知说了什么话,墨沉檀与他隔了好些距离,乌孤影说得又过于小声,只能听到声响,却听不清,墨沉檀看不懂唇语,连忙用传音术问他说了什么。乌孤影却转身便走,徒留墨沉檀一人原地绞尽脑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