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1
作品:《青鸟落杜鹃》 “淮予!”
一声吼叫惊飞了窗外海棠树上的雀鸟,玻璃窗映出蓝幽幽的天幕,外面的夜色悄然降了下来。
听刘伯说邵咏霖病了,邵淮予特地从南京飞回来。还没伺候几勺汤药,人又开始精神抖擞地跟他唱戏,什么戏呢?老调重弹。
他都烦了。
邵淮予叹口气,抄手过去:“找时间我会再回总部,您别担心。”他语气尽量舒缓,试图用这份平和尽快结束这场对话。
邵咏霖撑着拐杖站起身,卧病久了腰椎生疼,却不妨碍他目光如炬:“找时间是什么时候?”他打量一眼跟前的儿子,身高阔骨,气度不凡,眉宇间却满是敷衍与散漫。这样看着,语气不觉间又凶了起来,“拖拖拉拉,在南京能有个什么出息!”
“是,现在K.E连云天的三十分之一都算不上,”邵淮予竭力压下内心烦躁,正说着,窗外忽然传来几声啾鸣,想是那鸟雀又飞了回来,婉转的啼叫给二楼平添了几分生机。
“但我特宝贝,疼儿子一样疼。至于云天,您要着急,左右驿谭也是自己人,两手一拍交给他得了。”
他笑着换个调子,说得很轻松。
但,这话并不好笑。尤其是当他笑着说出儿子二字时,邵咏霖便拿一双眼瞪着他:“女朋友一年到头看不见一个,就儿子儿子?还云天呢,你、你存心想气死我是吧!驿谭他姓邵吗?”
驿谭,姓宋,是邵咏霖侄儿。倒是从小在他身边长大,人聪明又老实、值得信赖。但到底不是自己亲儿子,他真觉得邵淮予是疯了,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想到这里,胸腔里那团火又腾地烧了起来。
不觉间,呼吸也愈发沉重,回想当初若没将儿子送出国,他或许会少碰些不要命玩意儿,也一定会少染些外国化的臭毛病,比如——平等。他实在无法忍受儿子偏离家庭的叛逆,但那份叛逆,是不是始于独立的证明?
这样左右思忖着,他又再次开口:“你去南京,无非是想向我证明你有能力、有出息,没有我,你也能独立运作一家公司,是不是?”
不想,邵淮予声音冷酷,说得直截了当:“您错了,当初我去英国早就独立了。至于云天、至于北京,我根本不想回来。”
邵咏霖一瞬不顺地盯着儿子,好像他在宣布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可父子不和能追溯到十几年前,他倒仿佛忘了,现在摆出一副心伤姿态:“难道爸爸都不值得你回来看看?要是你妈妈还在,她怎么忍心看我们父子走到这步田地!”
邵淮予脸色沉下来:“爸,请您不要以受害人自居,更请您不要再提我妈。”他尾音咬得重,势必提醒邵咏霖。
“当初,也就她善良性子软,”他几乎压不住那股翻涌的情绪,可表情却愈发冰冷,“也只有她那样的傻子合着被您骗,你就逮她一个姑娘折腾,她那么巴巴苦守着您,后来她结局如何?”
倏地,一记耳光抽过来。邵淮予的左脸刷地红了一大片。
屋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屋外开始飘起丝丝的夜雨,覆在屋瓦上,沙沙的。
邵淮予愣会儿神,忽觉得可笑。
过去的事儿了,久了蒙了尘,拖出来还呛人一鼻子灰儿。
为什么呢?
为什么一回到家,他又忍不住据理力争为故去母亲辩理,仿佛非要逼邵咏霖问心有愧不可?
邵咏霖抬眼瞧儿子,迎了他一巴掌,依旧不动声色立在原地。伍慧朱当年的死,确实与他脱不了关系,他儿子恨他,情有可原。她的死,幻化成一把淬着毒的蝴蝶刀抵在儿子劲动脉,逼迫他放手,自此他儿子去了地球另一端。
只是邵咏霖没想到,这么些年深了,他儿子还恨着他,甚至在更久的将来也将如此。
想到这里,顿感心伤与无可奈何。
邵咏霖嘴唇嗫嚅,正欲再度开口,不想邵淮予先一步道:“爸,袁医师还在下面候着呢,我就不碍你眼了。”
“淮予——”
刘伯领着袁医师恭敬候在楼下,他年岁已高,一双眼睛虽显浑浊,却异常敏锐,立刻察觉到邵淮予冰冷面色下压抑的烦躁。他抬步迎上前:“予儿哥,留下吃饭吧,奔波一天,想必也累了。”
“不吃了,”邵淮予语气平淡,又侧身对袁医师颔首,“麻烦你了。”
秀姨从后厅出来,正巧见邵淮予拨门离去,慌忙拿了把雨伞追出来:“予儿哥,予儿哥!带把伞吧,别淋坏了身子。”
然而,邵淮予一头扎进雨幕里,下一秒便消失在影壁后。
这场春雨来势汹汹,整个北京倾盆如注。
邵淮予开车去后海,街道泥泞,路面经车灯一照,珠光粼粼,好像谁的泪痕。
下了车,小海举着伞热情地迎上来:“淮予哥来啦,老板正等你呢。”邵淮予微微颔首,刚推开玻璃门,里头震耳的重金属摇滚乐便扑面而来。
“来啦。”
说话人叫谢醒,此刻正靠在吧台边。邵谢两家是世交,谢家是珠宝行业的龙头,谢醒作为家里最小的儿子,虽没个正经,却是公认的最具才气。后天他就要移居香港,听说邵淮予回了京,这才特意打电话约他出来聚聚。
邵淮予“嗯”了声,将湿外套搭在凳子上,随后对酒保比个熟悉手势:“一杯Negroni。”
“邵伯伯身体怎么样?”
“估计气得不轻。”
谢醒立刻压低声音:“又吵架啦?”那探询的模样,活像一只花鹦鹉。
“老生常谈,不提了。”
室内灯光喧嚣,一道红光扫过邵淮予紧绷的下颌,随即没入黑暗。下一秒,一束黄色光斑又闪过他低垂的睫毛。
对于他的晦明情绪,谢醒视若无睹,照例用那套国际惯例开解:“你看怀辞、明渝,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偏你不一样,老爷子劝你回去继承家业,你倒好,逃命似的跑去外面白手起家。”
伴着动感的音乐,酒保将调好的Negroni推到邵淮予面前。杯中橙红色的酒液在昏黄灯光下呈现出红宝石般的光泽,邵淮予轻轻晃动一下,又听谢醒补了句:“说句难听的,你这是自讨苦吃。”
冰凉的酒液滑下喉管,他勾起嘴角:“我看挺甜的。”
谢醒拿他没辙,转头环顾这间清吧,换了话题:“你说这清吧是关还是不关?”
他在问他意见,记得当时谢醒筹划开设清吧时,也曾问过他意见。
邵淮予当然没意见。不过,他至今记得谢醒当时那套说辞——说什么珠宝诞生离不开灵感,而灵感就藏在都市下的善男信女故事中,调上一杯酒,听听浮世声音,再奇妙不过。
邵淮予一工科男,曾经是有点文艺病,但听了谢醒那番话已完全不感冒,还笑话他学胡庆南当艺术家:“你不过就一打石头的,还真当自己艺术家,玩起人文调查那套呢?”
结果没几天,谢醒就在后海热热闹闹揭了牌。再后来,这儿就成了邵淮予偶尔小酌一杯的地方。
“舍不得?”邵淮予慢条斯理端起酒杯抿一口,抬眸,“这不挺热闹?”
话说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往下打量。这间清吧是两层打通的设计,从他们所在位置俯瞰下去,颇有几分置身戏台之外的疏离感。舞台上的驻场歌手听谢醒说过一嘴,理工宅男,专业课不上心,倒是个重度摇滚迷。
邵淮予重端起酒杯,伴着冰冷的触感,台下主持人的声音响彻整个室内:“……好了各位,下面有请真小姐为大家带来一首《风雨不尽》。”
“真小姐。”邵淮予低眉喃喃一遍,侧目过去,只见十几束光聚集在一位身着郁白色裙子的女生身上。此番被射灯照着,纤尘不染,活像一只娉婷的瓷白釉。
待光束慢慢散开,鼓点一时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奔涌过来,邵淮予听得心眼直颤,只得目不转睛:
“我穿过雨巷来敲你门
手心握着青春生锈的虔诚
你说欢迎语调那么冷
原来门内繁华需要另一种人生”
蓝郁郁的灯光游离在他脸上,室内躁动早已化为乌有,只剩一片清寂。
“风雨中你我看似同位
怎的隔着 千年壁垒
爱若是软肋 为何先定我罪
这样的规则 实难学会”
一种几乎寂寥的崩溃、一种向上探寻却又无处着落的飘忽萦绕在他肤表。
“是城门是心门一碰就碎
是朝圣是沉沦 一念就醉
我们究竟在捍卫谁的王位
难道真心献祭才算般配”
好像一场淋漓的雨,一时续、一时断,无情浇在他心头。他实在讨厌被侵入的感觉,因为那是一种颠倒的认知。
邵淮予泛泛眼皮,垂眸饮酒,心里却莫名生出此生势必错过精彩镜头的惋惜之感,因而再度抬眸——
“诚心之人自等天降缘分
可是谁划定你我的方位
爱若是软肋 为何只展示原罪
我们究竟在捍卫谁的王位
终是隔着一道不开的城门”
所有人沉浸在歌声余温里,直到白光骤然亮起,众人才如梦清醒。
那女孩收起麦克风,对大家热烈的掌声回以恬然一笑,随后转身下台。也恰是那一扭身,邵淮予极细微地捕捉到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清凌水光。
眼神追随那道隐去的身影,又听谢醒在这头啧啧感叹:“这歌儿听着真叫人不爽快,真是有感而发啊。”
“到了北京,谁心里爽快?”
没曾想,对面的谢醒将杯子一搁,惊呼:“嘿哟,您可真神了!”
邵淮予回头过来,只听谢醒说:“你来之前,小海领着刚那姑娘过来,说要上台唱一首歌。我当时瞧了,实打实一漂亮姑娘。但我跟她说,我这儿谁唱谁不唱,那都是工作。你就算长得美,也不能想唱就唱,总得说个上台理由。”
那女孩款款落座在一张六人桌前,桌前三女两男,灯光明灭,样貌看不甚清晰。
“你猜她说什么?”
目光还拘在那道身影上,直到谢醒的话钻进耳朵,邵淮予这才不紧不慢撤回视线,懒懒往对面一瞥:“什么?”
“她说:北京这地方令人伤心,我要唱北京!我心想,哟,这姑娘不一样,上升到城市层面,这可不得了,得唱!”
邵淮予轻盈盈一笑,扬起眉梢:“那么请问这位老板,知不知道那位‘真小姐’的大名?”
谢醒虚他一眼:“挂牌上就单名一个‘真’字。”
“挂牌?什么挂牌?”
“导游牌。”谢醒朝他眉飞色舞,好像知道件了不得的事,“看不出来吧,那姑娘是名导游。我看她年纪不大,身后跟着好几个老外,她说是带他们游览北京,今晚在这儿做最后的聚餐。”
听他这么一说,邵淮予扭过头去瞧,这一瞧,她身边那几位倒真是几个外国面孔。
忽地,谢醒酒也不喝了,眯起睛来:“怎么?你对那姑娘感兴趣?”
手机在胸口震得发麻,邵淮予掏出来瞥了一眼,没说两句便起身去拿外套。谢醒见他要走,忙伸手留人:“这才多久?”
邵淮予嘴角微扬,伸手来拍拍他肩膀,好似提醒:“你这清吧是得关,就上一场那男歌手干嚎劲儿,迟早得把客人都唱跑。”
“那您刚刚这是?”
他笑得光风霁月:“这不真小姐替你留人?”
谢醒眼皮子往上一翻,白他一眼:“你那是不懂摇滚。”
走了几步,邵淮予又折身回来。
谢醒以为他什么事,兀愣放下酒杯,却见他嘴角浅浅勾起一个弧度:“帮我个忙,问到真小姐名字,条件随你开。”撂下这话,他便潇洒离去。
谢醒远远望着那道背影,忽然嘴角一咧,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