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市下雨了。


    黑色的雨，如根根细针似的下，浸得金镂的楼阁油润，幽深的小巷湿滑。


    水雾扯天连地，秦暮眼前只有一盏路灯。灯下照得雨幕白亮，像一道门，通着的是瑶池，是仙境，只要踏进去，便能飘飘然离开这世间。


    白色的少女，胳膊挽着胳膊，腿绊着腿，没有五官的面孔一齐看着秦暮。它们在笑，在跳，赤足踩进水坑里。


    走进这扇门，牵起她们的手吧，和我们一起走，加入我们的舞蹈吧。


    来呀，一起来呀！


    “来呀，小暮……”


    秦暮眨眨眼，看见姐姐在灯下对着他笑，面孔白惨惨的，像蜡油。


    那盏灯太亮了，白得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熔成一团，像月亮一样在体内冰冷地晃荡。


    秦暮迈开了腿，一步，两步。


    他觉得那雨好重，要将他拖进水坑里似的，但他没有停下，还是继续向前走。


    光照进他的眼睛了，白色的雨从天而降，绵绵地拥住了他。


    他走进了那扇门。


    “……”


    “近日，我市经历强降雨天气，请市民朋友们注意出行安……”


    “阿……阿嚏！”


    秦暮揉了揉发红的鼻子，眼睛控制不住地冒出眼泪来。他拿出体温计，38.4度，显然是发烧了。


    秦暮晕头晕脑地去翻感冒冲剂，结果脑袋不小心磕到柜门，险些晕了过去。


    秦暮躺在地板上，凉凉的很舒服，有种接近死亡的平静。


    他错了。


    他不该发神经半夜跑出去淋雨的。


    这都该怪他昨天在都市怪谈版块看到的一则帖子，直到现在，这个导致他发烧的元凶还挂在他的浏览记录顶端。


    ［用户68s9kyk14：


    你们或许会有这样一段经历，就是某样丢失的东西只有你记得它，其他人通通都不记得了，很奇怪吧？那是因为它们到了另一个世界。


    如果你想要找回那个丢失之物，只有通过“雨门”才能寻回。


    雨门是一道时空之门，连接生与死，沟通虚与实，是你所在的世界与“那个地方”的桥梁。穿过雨门，你就可以得到曾经、或是未来失去的东西。


    遇到雨门的方法很简单，谁都可以做到。


    首先，找到一盏路灯，而且周围一百米内不可以有其它光源。


    然后，在一个每月的最后一天，并且要是雨天（雨越大越好），在凌晨两点四十五分站在路灯下。不要提前，也不要打伞或者穿戴遮蔽物，否则我无法保证你后面会通往哪里。


    接着，朝着正北方向，闭上眼睛，走十三步。不要担心撞到墙，也不要特意把步子迈得过小或过大，否则可能无法回来。


    走完十三步后，你就可以睁开眼了，但是不要回头。从现在开始，不要说话，先左转走五步，再左转走四步，再左转走三步……在这一过程中，如果你发现刚刚的那盏路灯“熄灭”了，不要恐慌，这是正常的。


    后面的步骤你应该也知道了，左转走两步后再左转走一步，最后左转。这个时候，你就能看见雨门了。


    你会在雨门里看见你所失去或是将要失去的东西，你可能听见有人呼唤你过去，不要理会，不要停留，向前走十三步。


    如果以上的所有步骤都没有问题，那么你会刚刚好穿过雨门。当你走完第十三步后，站在原地不要动，接下来路灯会熄灭，雨门消失，等到路灯再次亮起后，你就可以走了。


    从那以后，你失去的那个东西就会回来，永远都不会丢失。］


    秦暮照做了，结果是除了发烧什么都没有得到。


    现在冷静下来一想，按照那个帖主说的转这么几个圈圈，最后看到的不还是原先那个路灯吗！？还要什么“周围一百米内不可以有其它光源”“雨越大越好”，为的不就是让视觉上更像门一点吗！？


    幸好是在半夜三更，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不然秦暮大概会被当成精神病抓起来。


    “真是昏了头了……”


    秦暮被气得肺疼，脑袋上的筋直抽抽。


    不过话虽如此，关于今天凌晨的记忆，秦暮还真不记得多少了，他压根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发神经跑出去。


    他只记得自己在黑暗里走了很久，分明只有几步路的时间，却久到他以为自己被世界遗忘了。当他做完最后一次左转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极亮极白的雨幕，像一道发着光的门，门里似乎有人在呼唤他，在那雨淋淋的虚幻的门里，他好像看见了——


    “……姐姐？”


    秦暮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搜索都市怪谈还跑去实践它的原因了，根本不是因为无聊或是猎奇，而是——


    他的姐姐消失了。


    不是失踪，是消失，没有了痕迹，在众人的记忆里消失不见了。


    起先，他以为姐姐是出差了，毕竟她经常这样一声不吭地就走了。但后来，他发现姐姐的东西消失得有些过于干净了，这个家里仿佛没有第二个人生活过的痕迹。而姐姐的电话怎么打也打不通，每每拨出去，只听见机械的“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姐姐消失了，秦暮去问姐姐的朋友，去查监控，去找孤儿院的院长，得到的答复都是没有这么一个人。


    “秦岫？谁呀？”


    低马尾的女生歪着头，表情不似作假。


    “不过这么一说真奇怪，我们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是怎么认识的呢？”


    “……”


    “不好意思先生，档案里并没有您说的秦岫小姐，资料显示您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如果方便的话您可以做一下这个量表吗……我们没有认为您有精神疾病……先生？请不要走，先生！”


    找不到，到处都找不到。


    在哪里，姐姐到底去了哪里！？


    姐姐一点痕迹也没留下，他甚至不知道从何找起。如果存在时空穿越，究竟是他穿越到了一个没有姐姐的时空，还是姐姐离他而去了呢？


    不，不要丢下我，求求你，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秦岫？”


    年迈的院长扶了扶老花镜，眯起眼睛打量秦暮，眼底眸光闪烁不定。


    “你从小不就是一个人的吗，哪里来的姐姐呀。”


    老院长拉起秦暮的手，把相册摊开在他面前。


    “秦暮，虽然你从小都不大合群，但我知道你也是个好孩子，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不要一个人憋着呀……”


    院长嘴里嘀咕着什么，秦暮已经听不见了，他只看见褪了色的合照上，自己孤零零地站在边缘，身边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身旁的那处空缺将他隔在了人群之外，如同无法弥补的天裂。秦暮摸不着，看不透，只能对着那一团空气发愣。


    而现在，连他自己也要忘记姐姐了。


    秦暮心中登时升起一种莫大的恐慌，他有种大难临头的绝望，如果哪天他当真把姐姐忘了，那么那天就是他的世界末日。


    “不，不不不不不……我得，我得做点什么……”


    秦暮神经质地转着眼珠，他挣扎着想从地板上爬起来，却觉得身体越发的沉重了。


    他想翻过身去，却觉得腰腹一阵酸软，喉头涌起一股恶心。仿佛有一只手搅着他的脑浆，将他的神经缠作一团，抓着他的头往水里摁去。


    秦暮的意识逐渐涣散，两眼发黑，鼻腔里有鲜血倒流进他的喉咙，一股一股的铁锈味直冲大脑。


    “啪”


    一滴水砸在了他的额头上。


    “——！！”


    冰凉的触感打得秦暮一个激灵，他陡然清醒过来，慌乱地寻找水滴的来源。


    只见天花板上渗起漆黑的水珠，而且愈来愈浓，好像汇成了一张人脸的模样，挣扎着想从墙壁里钻出来。


    恍惚之间，秦暮心中升起一股熟悉的感召，似是有几个人赤脚踩在地板上，正围着他转圈。


    来加入我们吧，拉起我们的手，和我们一同进入无尽的黑暗吧。


    来呀，一起来跳舞吧！


    “啪嗒”


    又是两滴。


    秦暮发现自己完全动不了了，浑身僵直着，甚至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嗬嗬”地喘着气。


    黑水自他的额头滚落，流经太阳穴、眉尾，有的自眼角淌下去，像恶魔的泪滴。


    滴落的水越来越多，到最后如同雨一般如注地下着，在地板上汇起一小滩积水。那水好似吸收了一切光源，什么东西也映照不出，却只是沉沉地黑着。


    如果秦暮可以转动脑袋，那他便可以看见有惨白的手自水中伸出来，摇摆着想要抓住他，将他拉入积水之中。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是因为自己进行了那个怪谈吗？？


    秦暮目眦欲裂，他已经可以感受到手臂上冰凉滑腻的触感，如一条条巨型蛞蝓，黏稠地贴着他，还隐隐有向下拽动的趋势。


    在一片混乱之中，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是步数。


    他在第十三步之后，未等雨门消失，又多走了一步。


    身下的黑水漫了上来，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吸食着体内红热的鲜血，并将那漆黑的物质一点点地注入进去。


    秦暮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恨自己那时为什么不多等一会，恨那路灯为何迟迟不灭，好像就等着自己耐不住性子……


    对了！它是故意的！


    秦暮顿时感到一阵胆寒，他记得那时间好长好长，长到他以为太阳都要升起来了，可那灯依旧在他的背后亮着，冰冷地烫着他的背。


    直到，他又走了一步。


    “……”


    秦暮的喉咙发不出声，只能在心里咒骂发帖人，咒骂那该死的门，还有这个见鬼的世界。


    他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下来，混着那些黑水，糊了他满脸，呛进他的嘴巴里，苦涩腥臭。


    他想恨好多东西，但现在他只恨自己没有把姐姐找回来，却马上就要死了。


    秦暮感到自己的体温在不停地流逝，他的意识逐渐消沉，控制不住地向冰冷的黑暗坠去。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到最后还是没能做到，他太没用了，一直都是姐姐在照顾他，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在恍惚之中想到，或许姐姐只是穿越到了别的地方，一个没有他的地方，然后开始一段新的生活，那也是好的吧。


    秦暮被自己的想法安慰到了，他忽然变得安宁下来，就这么静静地躺在黑水之中。无数的手自水下探出，贴在他的身侧，似是托举，又似沉沦，诡谲而神圣。


    一滴泪垂在他的眼角，将落未落。


    就这样吧，再见了，这个操蛋的没有姐姐的世界。


    “……”


    “喂……亲你好……”


    “喂喂，亲，你听得到吗？”


    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有客服给他打电话啊……


    “哇，亲你是不是要死了呀！”


    ……这不是废话吗！


    “亲你等着，我现在就来救你哦！”


    未等秦暮反应过来，一团黑色的毛球飞扑至他的胸口，险些没给他肋骨撞断！


    与此同时，他的耳边骤然响起尖锐的哭嚎声，似是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撕心裂肺地尖啸，光是听着便能感受到极端的痛苦与恐惧。


    但是很快，那尖叫戛然而止，只见那一滩滩黑水四溅开来，飞散在空中变成了朵朵黑色的花，花心苍白，花蕊抖动着，一如那条条手臂。


    细碎的粉尘洒落在秦暮脸上，害得他打了好几个喷嚏。


    秦暮忽然发现自己又能动弹了，有鲜血泵进了他的身体，发寒僵直的血肉一点点地活泛开来。他挣扎着坐了起来，背上的花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如人头委地。


    突变发生得如此之快，秦暮的大脑显然没有转过来。他看看胸前炸毛的小煤球，又看看一屋子断肢残躯般的花，神情呆滞。


    他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觉得喉咙干燥异常，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他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