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平行线交汇的夜晚
作品:《见枫》 北京的秋夜,风里带着干爽的凉意,也带来深入骨髓的清冷。
屏幕亮着,锁屏界面上,除了几条电商APP和银行系统自动推送的生日祝福,再无其他未读消息。
几小时前,远在老家的父母照例打来了电话,嘘寒问暖,末尾小心翼翼地附带了一个微信红包,我没好意思点开接收。
二十三岁了,还收父母的生日红包,总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我叫林晚秋。
名字是奶奶取的。她说我出生那年,北京的秋天格外漫长,胡同口老树的叶子,不急不缓地落了很久
奶奶就盼着我能像这季节一样,不冷不热,安安稳稳的,心里总装着点属于自己的暖意,别被生活的寒暑冻着或者灼伤。
现在回想起来,这名字倒像一句无心插柳的预言。长大后,我果真成了一个爱蹲在窗边看落叶的人。性子也和出生那年的叶子一样,落得慢悠悠的。
大学毕业入职这家广告公司时,我的工位就偏偏落在了部门办公区最靠里的角落,紧挨着一扇窗子。
窗外,正对着一棵和这层楼差不多高的枫树。
每年入秋,只要一开窗,吹进来的就不只是带着凉意的秋风,还有秋风裹进来的枫树叶。
有时候,那棵枫树的枝桠实在有些不“规范”,尤其靠窗的这一枝,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劲儿,一个劲儿地往窗子里探。
彼时的我,坐在工位上,便对那些颜色炽烈的枫叶几乎触手可及。
但成功可不像枫叶好摘,工作的疲倦,生活的迷茫,同窗外年复一年飘落堆积的叶子,层层覆盖。
被压在下面的,是我刚出社会时那份不管不顾的莽撞,它们仿佛在缺氧的环境里,渐渐变得沉寂。
生日的这一天,最终在修改了第七版的方案和油脂凝结的外卖盒里快要过去。
电脑右下角的时间跳转到23:00,办公室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我座位这一盏孤零零的灯还亮着。
默默收拾好笔记本电脑和散乱的文件,胃里因为那盒冷外卖有些隐隐不适。
走出写字楼旋转门,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反而让人精神一振。也不知怎的,或许是不甘心二十三岁生日就在这样的平淡和疲惫中草草收场,或许只是想找个有温度的地方驱散一点独处的清冷,我破天荒地拐进了公司后街那家我偶尔才会光顾的清吧
推开厚重的木门,暖气裹挟着淡淡的酒香和低回的蓝调音乐扑面而来,瞬间将外面的寒意隔绝。
光线昏黄而温暖,像给所有景物都蒙上了一层柔焦滤镜,终于让人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长长地松了口气。
照例缩进最里面的卡座,将背包放在身旁。点了一杯最常规的金汤力,似乎在这种日子里,需要一点酒精的刺激,又不想太过张扬。
等待的间隙,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酒吧里人不多,三三两两,低语声融在音乐里,听不真切。就在这时,隔壁卡座传来极轻的、持续的纸张摩挲声。这声音在我的印象里可不该出现在这儿,我下意识地瞥去一眼,目光却瞬间定住,呼吸下意识地一滞。
那是一个同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穿着简单的灰色宽松卫衣和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整个人几乎陷在宽大柔软的座位里,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摊在桌面上的一份装订好的文件,手边放着一杯几乎没怎么动的矿泉水。
侧脸的线条,下颌的弧度,还有那专注时微抿的嘴唇……一种荒谬又强烈的熟悉感击中了我。
心里暗暗升起了一个荒谬的猜想。
张子枫?
我看得有些出神,试图从低垂的帽檐下寻找更多确认的线索。
然而,就在我目光逡巡的瞬间,她毫无预兆地抬起头,视线不偏不倚,直直地撞进我未来得及躲闪的眼里。
心跳骤然加重,擂鼓般在胸腔里轰鸣。我慌忙低下头,死死盯住眼前刚送来的金汤力
手心不受控制地沁出薄汗,脑子里一瞬间闪过许多念头
偷窥被抓个正着的尴尬,怕被误认为私生饭的恐慌
每一个念头让我如坐针毡,甚至不自觉地开始微微抖腿。
“你好。”不一会儿,一个清冽平静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低沉的音乐。
张子枫不知何时已站在我的桌旁,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她手里捏着那份卷起的剧本,目光平静而直接地落在我脸上,没有笑意,但也看不出恼怒。“我注意到你好像认出了我,”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诚,“可以麻烦你不要声张吗?我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会儿东西。”
“当然可以!”我几乎是立刻条件反射般地回答,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紧,甚至有点破音,“我……我绝对不会打扰你!也不会告诉别人!”为了增加可信度,我甚至下意识地举了举右手,像个在老师面前急于表态的小学生。
她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随即轻轻点了点头:“谢谢。”声音里多了一丝缓和。她转身准备离开,就在她侧过身的刹那,我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许是酒精尚未入口就已上头的错觉,鬼使神差地开口:“那个……生日快乐。”
她脚步顿住,有些诧异地回头,帽檐下的眼睛清晰地闪过一丝疑惑。
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一直蔓延到耳根。完了,她肯定觉得我是个奇怪的跟踪狂了。我语无伦次地急忙解释:“不是说你!是……是说我,今天,今天刚好也是我生日。”最后一个字,声音小得几乎淹没在酒吧慵懒的背景音乐里,像一声心虚的嘟囔。
张子枫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微微上扬,这次绽开了一个比刚才真实的笑容:“这么巧。也祝你生日快乐。”她的声音比刚才更轻柔了些。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后,重新埋首于那份剧本。我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她,但眼角的余光总是不自觉地飘过去。
她看剧本时极其专注,似乎完全沉浸在那个属于角色的世界里,周遭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约莫半小时后,她合上剧本,轻轻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然后,她站起身,收拾好剧本,再次朝我这边走来。
“介意我坐这里吗?”她指了指我对面的空位,语气自然,“我那边角落的光线太暗,看久了眼睛有点累。”她解释着,声音里带着工作后的轻微沙哑。
许是怕被人认出来吧
我连忙摇头,手忙脚乱地把放在对面座位上的背包挪到自己身边:“不介意不介意,你请坐。”
她落座时,带过一阵极淡的木质香气,与她整个人清冷的气质很契合。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我面前亮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面还开着那份令我头疼了数日的营销文案草案,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凌乱的批注清晰可见。
“你是编剧?”她放下剧本,随口问道
“广告文案,”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纠正,随即合上电脑屏幕,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被一个案子折磨好几天了,客户总是不满意。”我忍不住多抱怨了一句,说完又觉得在陌生人,尤其是她面前说这些不太合适。
“广告也不容易,”她表示理解,说话时习惯性地直视着我的眼睛,让人感觉被认真对待,“有时候,我们一句台词可能也要反反复复改上十几遍,一个几秒钟的镜头,为了追求最好的光影和情绪,有时也要拍一整天。”她语气平淡。
我们自然而然地聊起了创作中遇到的瓶颈那种无力感。当我提到客户那些自相矛盾的修改意见,她轻轻笑了笑,笑声低低的,却意外地抚平了我话语里的焦躁和怨气:“导演和制片人之间也常这样。有时候为了一个镜头的取舍、一句台词的处理,会争论很久。但好的作品,往往就是在那种反复的打磨和甚至争吵中诞生的。”她顿了顿,补充道,“虽然过程很折磨人。”
她说话不急不缓,逻辑清晰,偶尔会用手势辅助表达,但幅度很小。我们的话题偶尔也会偏离工作,她问起我的名字,听到“林晚秋”时,她轻轻重复了一遍,说:“很好听,有画面感。”
我也鼓起勇气,问了她一个关于她早期一部电影里角色动机的理解,她很认真地听了,然后给出了她的见解,没有敷衍,也没有说教,就像同行之间的探讨。
期间,她的手机屏幕亮过一次,似乎是经纪人或者助理发来的信息,她快速扫了一眼,回了条语音,声音压得很低:“快了,再看一会儿就回去,不用担心。”语气平和。
又坐了一会儿,她看了眼手腕上简约的表盘,再次起身:“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我连忙点头:“嗯,再见。谢谢你……陪我聊天。”
“也谢谢你。”她颔首,拿起自己的剧本和外套。
我目送她走向门口,纤细的背影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
她推开门,夜风趁机卷入,就在这时,服务生却端着一杯新的、杯壁挂着清澈水珠的金汤力,放在了我的面前。
“那位女士给您点的,说是……生日礼物。”服务生微笑着低声说。
我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望向门口,张子枫半个身子已融入夜色。在她侧身完全出去的瞬间,她回头,隔着不算近的距离,对我浅浅地颔首,嘴角似乎又牵起了那个极淡的弧度,随即身影便彻底消失在门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手机恰在此时震动起来,是闺蜜发来的消息:“寿星,生日怎么过的?不会又在加班吧?”
我端起那杯她点给我的金汤力,冰凉的杯壁触感渗进指尖,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暖意。
我抿了一口,微苦的液体滑过喉咙。
我低头,在手机屏幕上敲下回复:“遇到了一件……很特别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