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血铸
作品:《江山掌中泪》 大楚嫡公主楚靖渝十七岁生辰,是举朝瞩目的庆典。这一日,天公作美,碧空如洗,将整个皇城笼罩在一片盛大而庄严的金辉之中。
含元殿前,汉白玉铺就的宽阔广场上,旌旗猎猎,仪仗森严。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如同沉默的彩绘人俑。
礼乐声庄重悠扬,编钟浑厚,丝竹清越,交织成恢弘的乐章,在巍峨的殿宇间回荡。
靖渝身着繁复的公主吉服,华贵逼人。宽大的袖口与曳地的裙裾上,用五彩丝线绣着象征山河永固的云海江崖纹。腰间束着玉带,环佩琳琅。
乌黑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绾成高髻,饰以赤金点翠凤冠,凤口衔下的珠串垂落额前,随着她微微的动作摇曳着,珠光映着她年轻却极力维持庄重的小脸。
她一步步,在司礼官高亢悠长的唱喏声中,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沿着猩红的地毯,走向那至高无上的御座。
脚下是蜿蜒的汉白玉,头顶是沉重的凤冠,每一步都需谨记宫规礼仪,腰背挺直,下颌微收,目不斜视,心脏狂跳。
这无上的尊荣,此刻却像一副华美的枷锁,压的她喘不上气。她只能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挺住,楚靖渝,这是你的责任。
终于,在冗长而繁复的叩拜、献礼、聆听圣训之后,最关键的时刻到来。
太子佐宸,一身储君朝服,面容沉静而威仪,手捧一卷明黄圣旨,缓步出列,立于御阶之前。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阶下那个在厚重吉服下显得格外纤细的妹妹身上,眼中满是疼惜与骄傲。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嫡公主靖渝,柔嘉淑慎,毓质名门,静正垂仪,动循礼则……”佐宸的声音沉稳有力,他宣读着那些溢美之词,字字珠玑。
“……兹值芳辰,特赐封号——含章!”
含章二字落下,在肃穆的氛围中激起一片低低的赞叹。
“钦此——!”
“吾皇万岁!含章公主千岁——!”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浪席卷了整个广场。
靖渝在司礼官的引导下,再次深深叩拜谢恩,那“含章”二字却在心间反复回响。
冗长的册封仪式终于结束。回到自己那布置得喜庆华丽、处处堆满奇珍异宝贺仪的昭华宫。
靖渝被侍女们簇拥着,七手八脚地卸下了那身几乎要了她半条命的沉重吉服和凤冠。换上轻便的常服,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重新活了过来,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刚想喝口热茶缓缓神,外面便传来内侍恭敬的通报:“太子殿下驾到——”
靖渝连忙起身。佐宸已大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卸去朝堂威仪后独有的温和笑意,挥退了侍立左右的宫人。
“累坏了吧?”他走到榻边坐下,仔细端详着妹妹疲惫却难掩光彩的小脸,语气里满是兄长对幼妹的宠溺,“那身行头,看着都沉。”
靖渝皱了皱小巧的鼻子,撒娇地抱怨:“何止是沉,简直像背了座小山!脖子都要断了!”
随即,她又好奇地凑近佐宸,眼睛亮晶晶的:“哥,这‘含章’是什么意思?是你给我挑的吗?”
佐宸看着她这副娇憨模样,笑意更深,点了点她的额头:“自然是哥哥亲自定的。”
他顿了顿,神色认真了几分:“《周易》有云:‘含章可贞’。章者,美也,光也。‘含章’,是赞誉女子内蕴美德光华而不轻易显露,温润内敛,品性高洁。”
他看着妹妹似懂非懂的眼睛,声音放得更缓,带着深沉的期许:“同时,章亦有‘文采’、‘法度’之意。哥哥更希望我的渝儿,不仅品德无暇,更要有辅佐明君、经纬世事的胸襟与才具。”
“这天下,未来不止是哥哥的,也需我楚家的明珠,以你的聪慧与坚韧,为国分忧,为万民谋福祉。”
“辅佐君王……”靖渝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看着兄长眼中的信任与期许,一股身份的责任感,悄然涌上心头。这不再仅仅是一个象征着尊荣的封号,更是兄长对她的一份郑重托付。
“嗯。”佐宸郑重地点点头。他不再多言,从袖袍中取出一个紫檀木盒,散发着岁月沉淀的幽香。
靖渝的目光被那木盒吸引。一种血脉相连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佐宸缓缓打开木盒,是一支凤钗。
金丝缠绕的凤身,线条流畅而古拙,凤首高昂,口中衔着一颗纯净无瑕的鸽血红宝石,凤翼舒展,尾羽长长垂下,末端点缀着几颗莹润的珍珠。
“这是……”靖渝的声音哽住了,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湿意。她认出来了!这是母后生前最珍爱、也最常佩戴的一支凤钗!
多少个晨昏,母后抱着年幼的她,温柔地给她梳头,那支凤钗就在母后鬓发间轻轻摇曳,红宝石的光芒映着母后的笑靥,是她童年记忆中最温暖安心的画面。
“母后的遗物。”佐宸声音也哽咽了,他注视着那支凤钗,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母亲慈爱的容颜。
“这些年,一直由哥哥妥善收着。今日你受封‘含章’,是真正的大姑娘了,母后在天有灵,定会欣慰。哥哥把它交给你,愿母后的福泽与智慧,永远庇佑你。”
他拿起那支承载着无尽思念的凤钗,簪入靖渝的发髻间。既添了一份超越年龄的端庄雍容,又仿佛将母亲慈爱的目光也一并带了回来。
“母后……”靖渝抬手,颤抖着碰触那冰凉的红宝石,仿佛能感受到母亲的温度,让她泣不成声。
佐宸看着她发间那抹沉静的红,看着她与母亲越来越相似的坚韧轮廓,笃定地说道:“母后在天有灵,看到她的渝儿出落得如此美丽,如此勇敢坚韧,从当初那个只会撒娇的小丫头,变成了如今受封‘含章’、心怀天下的公主……她一定会无比欣慰,无比骄傲的。”
他的话语缓缓抚平了靖渝心头的哀伤。她努力止住眼泪,泪光朦胧中,对着兄长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佐宸又陪着她说了会儿话,安抚了她的情绪,见天色不早,便起身离去,嘱咐她好好休息。
兄长离去后,昭华宫内安静下来。靖渝独自坐在窗边,指尖摩挲着发髻间的凤钗,红宝石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
就在这时,殿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靖渝心中一动,还未回头,便听到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是刻意为之的恭敬:“臣林惟序,参见含章公主殿下。”
他竟朝着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标准的臣下之礼!
靖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心头刚刚因母后遗物和兄长抚慰而生出的暖意,骤然冷却。
她猛地转过身,小嘴不自觉地噘了起来,眼神里带着不悦和委屈,瞪着那个躬身行礼的高大身影。
“林惟序!”她声音带着嗔怪,“你做什么?连你也这样!”
林惟序缓缓直起身,抬眸看向她。他看着她发间那支凤钗,看着她因薄怒而更显生动的眉眼,唇角上扬。
“臣是真心替公主高兴。”他真诚道,“‘含章’二字,实至名归。这是你应得的尊荣,值得所有人,包括我,向你行礼致意。”
他向前走近两步,带着一种只有两人才能懂的亲昵和宣告:“您说是不是,我的公主殿下。”
“我的公主”四个字,令她脸颊泛红,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却早已软了下来,波光潋滟。
“油嘴滑舌……”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唇角却抑制不住地笑。
随即,她眼珠一转,带着少女特有的娇俏,朝他伸出手,理直气壮地问:“那……我的生辰礼呢?林将军不会空着手就来参拜本公主吧?”
林惟序看着她这副娇憨狡黠的模样,眼中的笑意更深。他没有说话,只是从身后变戏法般拿出一个狭长的锦盒。
靖渝好奇地接过来,迫不及待地打开盒盖。盒内,静静地躺着一把剑。
“这是……”靖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冰凉光滑的剑鞘。
“公主剑法已有小成,该有一柄真正属于自己的剑了。”林惟序温和道,“此剑,名唤‘惊鸿’。是臣亲手所铸。”
“你亲手铸的?”靖渝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惊喜和感动。
“怪不得你最近神出鬼没的!”她嗔道,语气里却满是甜蜜的抱怨。
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剑鞘,感受着那精工细作的纹路:“惊鸿……真好听!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就叫惊鸿剑!”
剑身出鞘,寒光乍现!
剑身修长笔直,并非纯然的银白,而是一种独特的、如同冰层下流动的寒泉般的幽蓝色泽。剑光流转间,寒气森森,仿佛连空气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好剑!”靖渝由衷地赞叹,被那凛冽的剑光所慑,同时又为它的美丽而倾倒。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想要触碰那幽蓝的剑身。
“当心!”林惟序立刻出声阻止,手腕微转,避开了她的指尖。
他握着剑柄,将剑身横在她眼前,让她可以更清晰地欣赏:“此剑锋锐异常,吹毛断发,不可轻触。”
他的左手此刻为了稳住剑身,手腕不可避免地露了出来。靖渝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他的手,猛地顿住了。
那原本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上,此刻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伤口!
这些伤口纵横交错,虽然细小,却异常整楚,绝非战场上拼杀留下的杂乱伤疤,更不像寻常打斗所能造成。
靖渝的心头涌上一股不安。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射向林惟序的脸:“惟序,你的手……这是怎么回事?”
林惟序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神色如常,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哦,这个啊。前些日子与人切磋,不小心擦碰的,小伤而已。”
“切磋?”靖渝的眉头紧皱,怀疑道,“和别人切磋比武,伤口怎么可能这么……这么整齐?”
她盯着那些排列有序的细小疤痕,想起林惟序给她讲过“以血铸剑、以魂养锋”的传说……
她的脸色刹白,不受控制地结巴起来:“你……你……你不会……割了自己的手……用血……铸造了这把剑吧?”
林惟序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他看着靖渝那双因震惊和猜测而睁得大大的眼睛,沉默了片刻。没有否认,没有辩解,缓慢地点了点头。
嗡的一声,靖渝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真的是血铸!
传说中,唯有以铸剑者心头精血为引,反复淬炼,方能使剑与人灵性相通,护主于危难!
那需要忍受怎样的痛苦?需要多少次的割裂与煎熬?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她扑上前,抓住了林惟序那只布满伤痕的手!泪水砸在他手上狰狞的疤痕上。
“你傻不傻!你傻不傻啊!谁要你这样!谁要你这样伤害自己!”她语无伦次,声音哽咽,心口疼得像是被那柄剑刺穿。
林惟序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感受着她泪水的滚烫。他看着她为自己心碎的模样,心中那份深藏的情意再也无法抑制。
他反手,用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更紧地握住了她颤抖的小手,另一只手轻柔地拂去她脸颊上汹涌的泪水。
“因为,你是我要用生命去守护的人……”他的目光深情而坚定。
“深宫似海,杀机四伏。我林惟序纵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时时刻刻守在你身边。总有我鞭长莫及之时,总有我力所不及之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柄惊鸿剑上,仿佛在看另一个自己:“这把剑,承载着我的血,我的念,我的誓愿。我不在你身边时,让它守护你。”
他抬起眼,再次深深看进她泪水迷蒙的眼:“以我之血,饲此剑灵。愿它如我一般,护你周全,为你斩开一切荆棘险阻,化险为夷。愿它代我,常伴你左右。”
这世上最动听的情话,不是缠绵悱恻的我爱你,而是这以生命为誓的我护你。
靖渝再也无法承受这汹涌澎湃的深情与心疼。她扑进林惟序的怀里,双手环抱住他劲瘦的腰身,放声大哭起来:“林惟序……你好傻……你好傻……”
她的哭声里,充满了心疼、感动、后怕,还有一种被爱意包裹着的震撼与幸福。
林惟序缓缓地回抱住了她颤抖的身躯。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这样紧紧地抱着她,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守护誓言,都通过这个拥抱传递给她。
暖阁内,烛影摇红,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只有她的哭声和他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
“生辰快乐,含章公主殿下。”
“愿你……岁岁年年,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这世间最朴素也最奢侈的愿望,由他带着满手伤痕和一身孤勇,郑重地捧到了她的面前。
她含泪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