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风市迎来了降雨周，接近两天的时间都在下雨，第三天早晨，太阳终于从云里抬起了头。只是，仍然有些许乌云没有散去，悬挂在天上的太阳看起来缺乏活力，病恹恹的，发出的光芒不是耀眼的金黄色，而是灰暗的土黄色。


    距离十点钟还有十分钟，肖望书背起斜挎帆布包，推开玻璃门，溜了出去。在小区里七拐八拐，外加一路快走，抵达了约定地点。


    耐心地擦干净长椅上的水渍，肖望书坐了下去。正当她发呆之际，感觉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浑身一颤，刚想发火，却听到了一个很有辨识度的男声。


    “是我，肖誓。”


    肖望书咳嗽了几声，说道：“能不能不要玩突然袭击……吓死我了！”


    “我蛮好奇的，和别人对峙的时候表现得那么勇敢的你，为什么会被突发的小事吓到？”肖誓绕到长椅面前，在靠近肖望书的位置坐了下来。


    “这件事跟我要给你讲的秘密有关，不知你有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肖望书郑重其事道。


    “咦？什么秘密会有这么大的威力？难不成你是美少女战士，遇到危险就会变身？”肖誓侧过身子，打趣道。


    “我是注意力缺陷与多动障碍患者。”


    短短几个字，掷地有声。肖誓没料到这个看起来迷迷糊糊有点反差萌的女生,竟然有这种难言之隐,一时间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多动症?你也没动个不停啊!”


    “谁跟你说多动症是动个不停的?其实是注意力很难调控,要么过度涣散,要么过度集中难以转移。”肖望书淡定地回应完对方，紧接着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老旧的黑色塑料文件夹。


    她打开文件夹，掏出一份纸张泛黄的医学诊断报告，递给肖誓。


    纸张虽然泛黄，但是报告看起来却非常严谨。封面上写着“医学诊断报告”几个大字，以及“肖望书”和“527371”。诊断报告里面夹着几张单项的诊断单，诊断单上详细记录了每项测试的数据和结论。诊断报告前几页都是英文，后几页才是中文，肖誓简单地翻阅了一遍，就感觉到出具该诊断报告的医院一定非常权威。


    英文页面里充斥着各种专业的术语，例如D**-IV、ICD-10等等……


    中文页面里的叙述似乎更通俗一些，但是内容依旧客观冰冷。


    根据功能性核磁共振扫描出的神经影像资料与正常儿童的神经影像资料分析比对，发现527371号儿童杏仁核体积偏小、前额叶和大脑后部链接不足、右半球皮质功能不全、多巴胺系统异常。


    根据各项问卷测试结果，初步认定527371号儿童是一名注意力缺陷与多动障碍患者，类型为混合型。


    根据确诊527371号儿童同时并发发展协同障碍（运动障碍）。需要注意的是，该儿童患有运动失用症，并且本体觉存在严重缺陷。


    根据感官统合能力测试结果，认定527371号儿童存在感官知觉超负荷、感官知觉统合失调、痛阈值偏低、听觉感知异常等问题。其中听觉感知异常现象较为严重，具体表现为：对毫无征兆的声音产生剧烈的反应、无法忍受连续的高频率的声音、在多层次的声音里难以提取出需要的声音、个别时候能够听到常人难以察觉的声音。这些现象和问题应当引起注意，因为它们会影响527371号儿童的生活质量。


    根据儿童心理测试的结果、医生的面诊以及527371号儿童照顾者的口述，儿童发育行为科斯宏医生以及心理精神科伍琼医生认为527371号儿童患有述情障碍和创伤后应激障碍。情绪表达障碍主要表现为无法正确流露出内心感受,分不清悲伤和愤怒，创伤后应激障碍主要表现为一旦触发创伤性记忆就会反应过激并且难以自持。


    最终结论：527371号儿童为注意力缺陷与多动障碍患者。


    该儿童同时并发听觉感知异常，发展协同障碍（运动障碍）。智力正常的注意力缺陷与多动障碍女童预后相对乐观，但因该儿童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建议优先对其进行心理和精神方面的治疗。


    天峰市天赐儿童医院


    2003年4月2日


    阅读完整份医学诊断报告，肖誓半晌没有说一个字，只是神情复杂地看向肖望书。


    “很吃惊吗？”肖望书率先打破了沉默。


    “原来多动症的意思是很难控制注意力,而不是肢体活动?”


    “对!”


    “那为什么你很容易被小事吓到？”肖誓听后，抛出了一个疑问。


    “因为我同时拥有注意力过度集中和注意力过度分散两种状态，这是很多注意力缺陷与多动障碍患者都会有的情况。此外，我有时候听觉感知会出现变异，有时候你听起来并不大的声音，我却觉得震耳欲聋，二者结合在一起，在我注意力过度集中的时候，突然有人叫我或者拍我，都有可能把我吓得浑身颤抖。话说回来，你还真的是一个细心又爱思考的人，很多人不会注意到这点，只认为我当时在发呆，他们会吓到我只是偶然，而你却说我容易被小事吓到……”


    “你……还真是有点特别。我听说多动症儿童可以干预,你干预过吗?”


    “我妈除了带我看了几回心理医生之外，没有带我接受任何干预训练。她坚持认为，对于我这么叛逆的人，最好的干预训练，就是放我去社会历练，让我四处碰壁，用头破血流作为代价去了解这个世界。其实,有时候我真感觉自己像是被抛弃的孤儿。”


    肖望书话音刚落，突然感觉有人试图抱自己，动作僵硬地往旁边一撤，然后迅速起身，双肘弯曲，小臂悬在半空中，大臂紧紧地贴着身体，头低着，眼睛盯着地面，身体微微地颤抖着。


    “你这么讨厌我吗?别反应这么大啊!我只是感觉我们同病相怜,虽然原因不一样,但是感受很像……”


    “那是不自觉的反应……我要是不讨厌你，你都靠近不了我。因为我的触觉也是敏感的，所以安全距离很长，如果有人突然触碰我，我可能会打他……”


    “看来，我没被你打，待遇就算不错了？”


    “没错，你知足吧。好了，我的秘密说完了。你是除了家人之外，第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现在，说说你的心事吧。”肖望书深呼吸了几次，平复了剧烈的心跳，舒缓了僵硬的四肢，坐回了刚才的位置。


    空气凝固了片刻，恍惚间甚至觉得蝉鸣声都在配合着气氛，停顿了片刻。


    “我家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比我大八岁，是我继母。”肖誓缓缓开口道。


    “我知道你和她的关系，因为有一天，我无意间听到了你们争吵的内容。”


    “你是有顺风耳吗？有人在楼中院里讲话，能听到，很正常！我们在客厅里争吵，你也能一字不差地听到？”肖誓愣了片刻，开口道。


    “对啊，不过我不是故意要听的，谁叫有时候听觉那么灵敏呢？”


    “嗯……我和你说说具体情况吧。那个女人叫冯丽欣，现在怀孕了，肚子里的孩子算是我弟弟吧。我们租住在这里，是不想引人注目，免得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我记得和你说过，我爸在这里买了两套房子，并且把户口都迁移过来了，但是没告诉你为什么。其实这么做，是因为他要在这里和冯丽欣登记结婚。”


    “在海屿市登记结婚不好吗？发达城市的户口很多人都求之不得呢！为什么非要在这里登记呢？”


    “很简单，因为我舅舅放话了，只要他们在海屿市一天，就让他们不得安宁一天。舅舅在海屿市还是蛮有话语权的，我母亲在世的时候，舅舅那边的没少在生意上帮衬我们家。嗯，我母亲一年前去世了，知道怎么去世的吗，因为撞见我父亲和这个女人偷情，受到刺激之后，冲出了家门，神情恍惚之际被一辆飞速行驶的卡车撞倒了……母亲去世之后，我背地里四处宣扬他们联手害死了我母亲，舅舅这边一直派人各种为难他们，所以一年以来不仅生意一落千丈，生活也鸡飞狗跳的。恰好水产买卖联合协会里有人提议派一部分人去开拓北方的水产市场，我父亲故意选了这座远离家乡的城市，然后把户口也迁移过来了。我父亲以他的名义、那个女人的名义各买了一套房子，等到一切事宜处理完毕之后，他们就会登记结婚……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我母亲去世之后，舅舅那边的人，总是能精准地掌握他们的动态。没错，因为我一直都在通风报信。他们以为我就像表面那样胸无城府，只是因为心里有怨气，没事就和他们闹闹别扭。其实他们不知道，我有多恨他们。”肖誓在叙述的过程中一直神情自若，仿佛说的根本不是自己的经历，而是别人的故事，不过在说那句“我有多恨他们”的时候，气息有些不稳，暴露了内心的挣扎和痛苦。


    过了一会儿，肖望书才回过神来，断断续续道：“我的天，你们……一家人的心思都好复杂。”


    “我特别恨我爸，他要是不出轨，我妈就不会出意外……当然我更恨那个女人，我爸都能当她爸了，跟我爸在一起，不就是为了钱吗？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们的，但是现在又必须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因为我还没到十八岁……只要到十八岁，我就离开他们，老死不相往来。”肖誓的语气仍然波澜不惊，态度却异常坚决。


    看着这个五官精致的男生，根据他所说的那些事情，联想了一番他的经历和心境，肖望书竟然觉得莫名心酸，仿佛产生了移入性情感，然后她做出了一个事后连自己都觉得诧异的动作。


    她张开双臂抱住了他，轻声道：“你，真的，也不容易。”


    肖誓完全没想到，刚才还躲避自己的女生，会主动用最不擅长的方式安慰人，内心竟然有些感动。他拍了拍对方的后背，轻声道：“记得你和我说，你是私生子……难道你父亲也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吗？”


    人在尴尬的时候，或者犹豫的时候，会陷入沉默，有些人是在等别人岔开话题，有些人是在组织语言，有些人是在思考如何回应，而肖望书是在提升勇气值。


    “他是挺不负责任的，”肖望书叹了一口气，收回自己的双手，正襟危坐，“为了救别人，抛下我们，去了另一个世界。”


    “怎么回事？”


    肖望书又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份报纸，将它摊放在长椅上。这份报纸看起来至少有十几年的历史，纸张呈现出淡金黄色，轻轻一碰，就掉下来些许纸屑。


    老旧的报纸，上面许多小字都模糊不清了，但还是能够看清楚头版头条醒目的标题——天峰近郊化工厂突发爆炸，知名化学家李殊为救同事葬身火海。


    肖誓拿起报纸，浏览了一番，叹气道：“你父母的命运也挺坎坷的……我知道一般所谓的报道都是有所保留的，有什么没有报道出来的事实吗？”


    “有啊，比如遭遇爆炸不是意外，而是有人陷害。眼看我父亲就要将危险系数极高的黑炸药改良成优质安全的新型开山炸药了，有人眼红，策划了一场意外……”


    “那坏人抓住了吗？有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


    “策划这件事的人，一般人惹不起。因此，这件事情一开始是被定性为意外事件的。我母亲有去闹过，但是因为还没有和父亲结为合法夫妻，所以闹也没什么用，反而被人威胁如果再追究下去就死无全尸……当时武风市的一位房地产开发商和我父亲生前关系很好，他也是唯一知道我母亲怀有遗腹子的人。他给了我母亲一笔钱，让我母亲在天峰待着，不要回武风，不管受到怎样的诋毁也不要告诉任何人遗腹子的真实身份。我出生之后，他帮助我母亲给我在武风上了户口，不过仍然不让我们回来。”


    “后来呢？”


    “很久之后，罪犯被枪决了……正义虽然迟到了，好在没有缺席。”


    “这些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照理说，家人应该不会和你说太多吧，毕竟在他们眼里，你只是一个孩子……”


    “的确没有人和我细说这些事。不过，你知道我的听觉很特别。因此，事情的来龙去脉，是我在成长过程中，数次听来的。我听到的都是零碎的事实，之所以能讲出来事情的原委，是因为用推理能力还原了整个事件。”肖望书面无表情，语气却颇为严肃。


    “我以为你的经历，肯定没我的经历这么特殊，现在发现我错了，我们经历罕见的程度不相上下。”


    “其实，我妈后来和我说，当时她告诉我爸她怀孕了的时候，我爸就打算和她结婚的。我爸从来没有想过不要她，只是当时诸多条件限制，无法立刻结婚。”


    “好可惜啊……你本来应该拥有截然不同的命运。”


    “如果，没有发生意外，我也许不会被人追骂‘野种’，我也许会是一个被父母疼爱的孩子，我也许会过得很快乐；可是发生了意外，我现在只是一个父亲不详的私生子，只是一对儿开着小超市的老人家古怪叛逆的孙女，只是一颗没人疼没人爱也没人待见的小白菜……”肖望书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小到似乎只有自己能听清楚说了什么。


    肖誓拍了拍肖望书的肩膀，开口道：“别这么说自己。其实，你还有我啊。我们来自天南地北却能在一座小城相遇，我们姓氏一样，我们经历都很坎坷，现在我们是邻居，未来还会是同学。感觉除了命运的安排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解释这些巧合。既然如此，让我们做彼此坚强的力量吧，你愿意吗？”


    不在知不觉，已经到中午了。烈日当头，即便躲在高大的银杏树下，也抵挡不了高温来袭，炙热的阳光灼烧着皮肤，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流淌。


    “坚强的力量，指的是什么？”肖望书疑惑道。


    “就是永远不会因为利益和灾难背叛对方，无论如何，永远和对方站在统一战线上。你愿意做我坚强的力量吗？”


    “我愿意。”


    忽然吹来一阵清风，树枝跟着摇摆起来。不经意间，有些许银杏叶飘落，渲染了整个夏天。


    忽如其来的风声，掩盖了广袤天地之间微不可闻的声响。


    不过，女生的回答，男生还是听到了。


    原来很轻的声音，也可以如雷贯耳。


    两个小苦瓜，咿呀咿呀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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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坦露致命的心声